道之為物,惟恍惟忽。忽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忽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
石高靜每次走到樹立在邁阿密大學人類基因研究中心麵前的DNA模型旁邊時,都會想起老子的這一段話。他想,兩千五百年前的老子,到底長了怎樣的慧眼,竟然把宏觀宇宙和微觀宇宙看得這麼透徹,描述得這麼傳神?是嗬,自然大道,從初始化的本一階段開始,而後成二,成三,產生天地萬物的不同級次,形成大道包容下的千差萬別,而其中的“精”,“精”中的“信”,大概就體現在這個奇妙的DNA雙螺旋結構上。
這個模型有十來米高,紅、藍、白、黑四種顏色的彩球代表A、T、G、C四種堿基,組成兩條龍的樣子盤旋而上,中間用一根根橫棍連接,表示出堿基對的意思。石高靜數過多次,堿基一共是28對,與整個DNA的30億對相比,當然是微乎其微了。不過,小中見大,知微識巨,就是這樣一個模型,足以讓石高靜心中懷有無限的敬畏。他的導師,在世界基因科學領域極具權威的韋斯科特教授曾經問過他:“石,請你回答:人類的真諦是什麼?”石高靜想了想,說:“按照我們中國儒家、道家的說法,是心。”他向韋斯科特教授吃力地解釋:這個心不是心髒,而是心性,包括一個人的本性、性格、性情等等。教授問:“那麼,你們中國哲學家說的心性從何而來?”石高靜答:“在很大程度上是與生俱來。”教授笑道:“哈哈,這就對啦。我告訴你,人類的真諦在於基因。一個人的心性,命運,都在這裏早已編碼。好的,在這裏;壞的,也在這裏。當然,後天的影響也起一些作用,也會改變人的心性和命運,但是,與生俱來的那些東西還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上帝曾經想了許多辦法企圖救贖人類,那麼救贖的途徑在哪裏?就在於基因。如果我們把人類基因圖譜全部搞出來,再研究出不良基因的修正方法,我們的手就等同於上帝之手。”說到這裏,教授緊握他那隻戴著橡皮套子的手,在石高靜麵前有力地晃動著。石高靜十分驚訝,問道:“既然還要我們去修正那些不良基因,上帝造人的時候為何不把DNA編得盡善盡美,而是頻頻出現差錯?”教授搖頭笑道:“三十億堿基對呀,數目太大了,上帝也免不了有疏忽的時候。”石高靜笑了:“看來,上帝也不是萬能的。”
石高靜不相信上帝,他經常思索這樣的問題:這三十億堿基對組成的神秘長繩到底是誰編成的,它怎麼竟然深藏在一個個細胞的細胞核裏的染色體裏,而且被人類一代一代複製,左右著人的生、老、病、死,乃至性格與精神?
每做這樣的追問,他的心中總是充滿無比的敬畏。
當然,他對DNA的編碼者曾經有過怨恨。在他剛剛懂事的時候,身為中學教員的父親就經常抱著他唉聲歎氣。他問父親怎麼了,父親拍著自己的胸脯說:天不假人,徒呼奈何!那時,他不懂這話的意思。想不到,他剛過七歲生日,四十六歲的父親就倒在了學校的講台上,再也沒有醒來。安葬了父親,奶奶和母親兩代寡婦抱在一起哭得死去活來。母親後來告訴他,石家的男人都不長壽,都死在心髒病上,你爺爺是四十三死的,你伯父是四十五死的,沒有一個能活過五十。聽說了這事,石高靜心中充滿了恐懼和疑問。他問母親這是為什麼,母親說,是命。她問奶奶,奶奶也說是命。他問奶奶,命是什麼?奶奶說,命在閻王爺的生死簿上,他讓你啥時死你就得啥時死。聽奶奶這麼一說,他心中的恐懼更深,疑問更重。
天不假人,徒呼奈何!
等到上學念書,取名為石健的他從老師那裏搞懂了父親的這句悲歎:老天不讓我多活幾年,我隻能徒然地喊幾句怎麼辦。搞懂之後,他就把父親的悲歎繼承了過來。同時,他也對老天,對閻王,懷有刻骨的仇恨:你們為什麼對姓石的這麼狠毒?為什麼不在生死簿上多給我們幾年壽命!
家族的宿命,對少年石健的性格都產生了影響:他易怒,暴躁,動不動就和人吵嘴打架。為此,母親不知向人道過多少次歉,流過多少次淚。“文化大革命”開始之後,中學生石健更是在革命的大風大浪中把這種性格發揮得淋漓盡致,連校長都挨過他的皮帶。他參加過重慶的大規模武鬥,渴望著能擁有一隻衝鋒槍,消滅掉一大群反革命分子,然後成為一名烈士,光榮地安眠於位於沙洲壩的紅衛兵墓地。可惜,在這個夢想實現之前,他卻在一次武鬥中被流彈擊中了胳膊,隻好老老實實貓在家中養傷。等到把傷養好,武鬥已經結束,他和他的同學們被“革命委員會”送到了農村。在萬縣的一個山溝裏,他和七八個知識青年一道種了整整八年柑橘。這期間,他還是因為自己可能的短壽自暴自棄,時常曠工。這樣,每年推薦工農兵大學生,都沒有他的份兒,以至於這個知青點最後隻剩下他和兩個出身不好的女知青。也許是惺惺相惜,一個叫榮安鳳的對他特別關心,他也對長相出眾的榮安鳳抱有好感,二人就談起了戀愛。另一個女知青有意成全他們,經常躲到一邊讓他們在一起說話交心。然而,榮安鳳熱起來了,石健卻冷了下來。榮安鳳問他怎麼了,他就向她講了自己的家族,說他不想讓榮安鳳也像他母親那樣,早早地成為寡婦。榮安鳳在吃驚之餘卻說,像我這樣的黑五類子女,在世界上活著就是多餘的,如果能和你共同生活一年也覺得奢侈,何況你能陪我到四五十歲。聽了這話,石健感動得無法言表,隻好將榮安鳳緊緊地抱在懷裏,體驗了平生第一次與女性的熱吻。過了不久,高考恢複的消息傳來,他們顧不上卿卿我我,不分晝夜地複習。結果是,他考入杭州大學,榮安鳳卻沒考上,一年後回重慶當了工人。
進了杭大,石健被分到物理係。他向校方提出申請,要轉學生物。別人問他為什麼要轉係,他說,我對遺傳學感興趣。學校批準了他的請求後,他就一頭紮進了生物學的書山之中。他第一次知道了DNA,在書本上見到了它的神奇模型。同時他也明白了,那本生死簿原來就藏在每個人的身體之中。在瓊頂山拜翁老道長為師後,他曾請教師父,DNA這本生死簿,能不能通過修煉予以改變,師父沒有正麵回答,隻是拈須微笑:祖師早就說了,“我命在我不在天”。聽師父這麼講,石高靜的學道之心愈發堅定,每日的修煉更加勤勉。
畢業後,石高靜留校任教。他一邊按照翁道長的傳授修煉南宗丹法,一邊盡職盡責當好生物專業教師。這期間,他的初戀女友榮安鳳數次寫信過來,和他談婚論嫁,他一再向她講明自己的修道誌向,讓她另做打算。榮安鳳將信將疑,從重慶跑到杭州當麵問他,是不是愛上了別人,石高靜說,如果是那樣,我現在就跳湖死給你看。榮安鳳這才相信了,哭哭啼啼回去,從此再不和他聯係。
為了把課教好,石高靜求知若渴,一直盯住國際生物學界的最前沿。他知道,從五十年代開始,西方許多科學家一直在致力於基因研究,光是諾貝爾獎就拿了好幾個。他還知道,西方基因科學已經搞清楚了多種疾病與DNA的直接聯係。石高靜想,我要是能夠參加研究,親手找出藏在我體內的那個致病DNA並將它修正,該有多好嗬。但他知道,中國剛從“文革”的泥淖中掙紮出來,科研條件極其落後,這樣的想法根本無法實現。
1986年的一天,石高靜從《科學》雜誌上讀到了美國科學家杜伯克的一篇論文。該文提出設想,要對人類基因組進行全部測序。他讀後十分激動,寢食不安,連堅持了幾年的修煉也因為心情無法平靜而暫時中止。他想,把人的生命密碼徹底破譯,編出一本“人類遺傳天書”,這是一項多麼偉大的事業嗬。他後來注意到,杜伯克的論文在全世界引起了強烈反響,有人把人類基因組測序與曼哈頓原子計劃、阿波羅登月計劃並稱為二十世紀三大工程。1987年的春天,他得知美國開始籌建“人類基因組計劃”實驗室,一個念頭突然閃電般迸發:我要去參與這項工程。想到近幾年身邊有不少人以各種理由去了美國,決定步他們的後塵,先去美國留學,然後尋找機會進入那個試驗室。他向一些要好的朋友講了自己的想法,朋友卻都搖頭發笑,說你去美國是可能的,但是進入那個試驗室是萬萬不可能的。石健這樣回答他們:事在人為,我命在我不在天!
他向美國幾所大學發出申請,很快收到了愛荷華大學的通知書,他被錄取為生物工程專業的研究生。此時,翁師父已經羽化,師兄應高虛成為瓊頂山簡寥觀住持。他去山上辭行,師兄歎一口氣說:“咱師兄弟雖然一個在家一個出家,可是每年總能見上幾麵,現在你漂洋過海去美國,見麵就難啦。”石高靜說:“等我到那邊安定下來,請師兄過去看看。”師兄說:“好吧,等到合適的時候我去看你。”臨走的時候,師兄送他一把去深山采得的“仙草”——瓊頂山特產鐵皮石斛,讓他帶到美國食用。可惜,在美國下了飛機過關的時候,這把仙草卻被海關檢查人員給沒收了,理由是禁止外來植物進入美國。石高靜雖然有些氣惱,但看看自己護照上“GAOJING SHI”這串字母,心想,你老美不讓外來植物進入,我卻在出國前改了名字,作為一個攜帶外來文化的高級智慧動物進來啦,哈哈。
他到愛荷華大學之後,才知道他的導師韋斯科特正在搞著亨廷頓舞蹈症的基因研究。這種病在西方很常見,病人情緒異常,言語含糊,智力衰減,最明顯的標誌是無法控製四肢,手舞足蹈。當時,有好幾個國家的科研機構都在試圖攻克這個難題。韋斯科特帶領他的學生像大海撈針一樣,在DNA的海洋裏尋找著那個肇事的部分。然而六年過去,他們卻沒有發現目標所在。石高靜去後,跟著他們又幹了兩年,眼看著韋斯科特那本來就十分稀疏的頭發一天天變得更少,目標依然沒有發現。這時突然傳來消息:馬薩諸塞州大眾醫院的詹姆斯·P·哥塞勒博士把那個基因找到了,它就處在第4號染色體上部,包含CAG三核甘酸的重複序列。石高靜清楚地記得,這個消息傳到他所在的試驗室之後,所有的人都停下工作,呆呆地坐在那裏。一位老兄捶胸頓足說:上帝嗬,我們白幹了八年嗬!石高靜說:是嗬,第二次世界大戰在中國,也隻是八年。韋斯科特卻摸了摸光禿禿的腦袋笑了起來:親愛的同事們,不管上帝向誰張開了那隻緊攥著秘密的手,我們都應該慶賀,來,開香檳!於是,香檳的泡沫和著失意者的淚水在試驗室裏紛紛灑落……
就在這時,人類基因組計劃在美國正式啟動。石高靜十分欣喜,立即建議韋斯科特也申請參加這個簡稱HGP的宏大工程。韋斯科特卻搖頭道:不,HGP讓別人做去吧,我要做糖尿病基因研究。石高靜說:如果把HGP完成,人類的整個基因圖譜一目了然了,尋找具體疾病的基因就會容易得多。韋斯科特說:你說的這個道理我明白。可是,我想親手把奪走我健康的那個元凶找出來。石高靜知道,韋斯科特是個“老糖”,每天必須往肚皮上打胰島素才能堅持工作。想到戕害自己家族的那個元凶,他理解了韋斯科特的決定。他知道,在美國還有幾個試驗室正在做著冠心病的基因研究,就考慮是不是轉到那裏工作。但他又想,為了查找自己的病因跳槽,也太功利太狹隘了吧。想到小時候背誦過的毛主席語錄:“無產階級隻有解放全人類,才能最後解放自己”,他偷偷笑了:好,我也解放全人類去!他向韋斯科特講了自己的願望,問他能不能把自己介紹到HGP研究機構去。韋斯科特說,能源部有三個人類基因研究中心,但很難進去,國立衛生研究院這邊新成立了一個,要在下麵建十到二十個試驗室,我可以介紹你去。過了一段時間,韋斯科特在給他戴上碩士帽的當天,說,我的老同學,邁阿密大學的托蘭德教授,他的試驗室已經獲準參與HGP,你到他那裏去吧。石高靜欣喜若狂,對韋斯科特千恩萬謝之後,立即收拾行李去了邁阿密。來到這個研究中心,看到高高豎立的DNA模型,他熱淚盈眶,撲上去親吻幾下,喃喃連聲:我命在我不在天,我命在我不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