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3 / 3)

胖警長聽罷,抬手摸著他的三重下巴說:“這麼說來,道教徒很有愛心嗬,這位應女士的經曆也非常奇特。可是,你說她通過意念讓自己的生命結束,讓精神生出翅膀飛走,她為什麼要這樣做?”石高靜說:“她想讓我回國接替她,振興全真道南宗祖庭。”胖警長問,什麼是全真道,什麼是南宗,石高靜就向他講:中國的道教,是一千八百年前由張道陵創立的,奉老子為道祖,以他的著作《道德經》為最重要的經典。一千年過去,就像一棵大樹形成兩大枝幹一樣,分為正一道和全真道。正一道不出家,可以結婚,多從事符籙齋蘸,祈福禳災。全真道呢,是一個叫作王重陽的道士在十二世紀創立的,他的信徒出家,獨身,專注於打坐修煉,主要在中國的北方活動。那時,一個叫做張伯端的著名道士已經在南方創立了紫陽派。到了十四世紀,這一派也歸於全真,被稱為南宗,而王重陽一派,被稱為北宗……胖警長聽到這裏,抱著腦袋連連搖動:“哦,天哪,比一個最複雜的案情還要複雜得多!”

一個戴口罩的法醫走進來,遞給警長一張紙,說結論有了,這位從中國來的應女士死於缺血性腦卒中。胖警長看看那張紙,又看著石高靜說:“缺血性腦卒中,原因很簡單嘛。可你為什麼要說得那麼複雜,又是坐脫立亡,又是南宗北宗!嗯哼?”石高靜說:“我認為我的判斷沒有錯誤。她就是坐脫立亡。在你們看來,腦卒中是因,死亡是果。其實,腦卒中是果,師兄要走的念頭是因。”胖警長把死亡鑒定書遞給石高靜,擺著手道:“好了好了,我不想再聽你的辯解,你趕快處理屍體吧。”

石高靜打電話叫來了麥高和任由。二人得知這件事十分震驚,唏噓不已。三個人找車把應道長的遺體運走,送到殯儀館的冰棺裏臨時寄存。做完這事,石高靜開車去了海灘,獨自坐到夜深。

雖然邁阿密是美國本土最溫暖的城市,但3月中旬的夜間還是有些寒冷。石高靜打了幾個寒噤,將衣服裹緊,掏出師兄留下的龍頭簪子輕輕撫摸著。他耳聽濤聲,眼看著一鉤上弦月慢慢西沉。

有一隻海鷗在月光和燈光下翩翩而飛,叫聲淒涼。它幾次落在水邊,走路時卻一歪一倒的,看樣子是有一條腿受了傷。它可能不願體會腿上的傷勢,一次次努力飛到空中,想用翅膀展示它的健壯與尊嚴。它飛來飛去,它時高時低。

一首七律詩,在石高靜心中悄然釀成:

悔作師兄氣脈謀,

曲平試罷場難收。

大西洋畔波融淚,

瓊頂山巔雲載愁。

弱誌虛心習妙道,

坐脫立亡為仙遊。

龍簪雖細千鈞重,

居士彷徨似病鷗!

他撫摸著木簪,看著那高昂的龍頭、那被二十幾代道士的頭油浸染出的烏黑龍身,明白了一個事實:瓊頂山的八百年道統,此刻就在他的掌心之中。他無法放棄,更不能推卻。他的選擇隻有一條:遵照師兄的遺願,立即回國。

第二天,他去研究中心向托蘭德教授遞交了辭呈。托蘭德看後十分吃驚,拍著櫥子裏已經放了整整十年的那一大瓶香檳說:石,你不想和我一起慶祝HGP的最終完成嗎?你要明白,那一天是我們這個星球大放異彩的時候!石高靜說:我當然想在這裏工作到那一天,可是,師兄的遺願我不能違背。到那一天,我會在中國的瓊頂山為你和全世界無數同行的豐功偉績歡呼的。托蘭德教授無奈地搖搖頭:看來,科學的感召力還是比不了宗教。好的,你回中國吧。祝你事事順利,成為一個著名的宗教家!

石高靜向托蘭德提出一個請求:在研究中心留下自己的DNA檢體,請教授等到方便的時候,給他做個檢測,看他身體裏到底還有沒有那個搗亂的魔鬼。托蘭德立即讓一個女研究員過來,用一個棉簽在他的口腔裏抹了一下,放在檢體盒中收走。

當天晚上,石高靜把麥高和任由叫到道院,講了自己的決定。麥高立即大叫起來:“不,不,你不能走!”任由也說:“院長走了,這個道院怎麼辦?”石高靜說:“不是還有你們倆嗎?麥高你學道多年,無論是理論還是實踐,都有了較高的水準,講經、傳法,都難不住你。再說,遇到什麼疑點難點,咱們可以在電話裏交流嘛。任由你懂醫學,可以將中醫和道醫好好研究一番,把二者結合起來,在治病和養生這兩個方麵成為道院的招牌。對了,你也擔任道院的副院長,協助麥高好好幹吧。”二人見他去意已決,隻好答應下來。

此後幾天,石高靜忙著為師兄辦理遺體運輸手續。這件事情十分複雜,要經過美國、中國的許多部門,而且還需死者親屬申請,由中國殯葬協會國際運屍網絡服務中心與印州殯儀館承辦。為此,石高靜不知打了多少電話,發了多少次傳真,跑了多少部門。

石高靜還去找華人裁縫做了兩身道服,一套是平時穿的大褂,一套是在上殿等正式場合穿著、在道內稱作“得羅”的道袍。到了周六道友們集合修習的日子,石高靜一大早沐浴淨身,穿上“得羅”,然後對著鏡子,學全真道士的樣子把自己的長發束於頭頂,用一字巾紮牢。

他看看鏡子裏的自己,用手指點著說:“石高靜,從今天起,你已經是個出家道士,道貌岸然了。你千萬記住:別給師父丟臉,別讓南宗蒙羞!”說罷,他去太清殿向祖師爺萬分虔誠地禮拜一番,跪在那裏莊嚴地將龍頭簪子貫穿於發髻。

道友們陸續來了,比以往任何一次聚會的人數都多,太清殿裏裝不下,後來者就在院中草坪上坐著。還有一些不是道友的也來了,口口聲聲要看中國女道士的表演。

九點鍾,石高靜讓麥高把人招呼到門外草坪上,他走到那裏向大家深施一揖:“各位道友,現在我向你們報告一個消息:我的師兄,應道長,在星期一已經羽化,也就是去世了……”在場的人立即發出一片驚叫。石高靜示意大家安靜,從頭上拔下那根簪子,向大家講它的來曆,講應道長的遺願,最後又講了自己的回國決定。

聽說他要回中國,道友們立即做出強烈反應,紛紛站起來,圍過來,嚷嚷著不讓他走。露西還撲過來抱著石高靜嗚嗚大哭,說師父你不能走,我要跟著你學道!石高靜將她推開,向眾人說:“對不起,我的決定是不會改變的,不然,我今天就不會把這龍頭簪子插在頭頂。請各位放心,我雖然回中國了,可是這個崇玄道院依然是瓊頂山道觀在美國的下院,我還是你們的院長,以後會經常回來的。我不在的時候,由麥高和任由兩位副院長帶領你們繼續學道修道。”他讓麥高和任由先後講話表態。二人都說,要不辜負院長的重托,繼續把道院辦好。

一個長著鷹嘴鼻子、名字叫布魯克的男道友舉手大喊:“師父!師父!我有個問題請你解答!”

石高靜說:“好,請講。”

布魯克抬手捏了兩下他的鷹嘴鼻子,說:“我們都看見了,上個周末在海灘上,應道長做了一次非常神奇的表演,但是很遺憾,她隻成功了一次。師父對我們說,這個周末讓她再作表演。想不到,今天我們過來看到的是,應道長已經去世,你又準備回國,你讓我們怎樣向別人解釋,中國道士的功夫是真實的而不是騙人的呢?”

石高靜聽出了這話的分量。他抿著嘴唇沉默片刻,用真摯的目光盯著布魯克說:“我要鄭重地告訴你兩點:第一,應道長的表演絕對是真實的;第二,等我在中國修煉成功,會回來代替應道長給大家表演的。”

布魯克和道友們聽了這話都熱烈鼓掌,說盼望師父早日回來,讓奇跡再次出現。

剩下的時間裏,石高靜給道友們上了最後一課。他講,他的師父一生隻收了四個徒弟:應高虛、盧高極、石高靜、祁高篤。這些名字都是師父給起的,最後四個字是“虛、極、靜、篤”。為什麼要用這四個字?因為老子有一句名言:“致虛極,守靜篤。”道教內丹修煉,講究性命雙修,北宗是先修性後修命,南宗是先修命後修性。但無論從哪裏入手,都離不開虛極、靜篤這四個字,要讓你的心境達到極度空明寧靜的狀態。他勉勵道友們尊道崇德,性命雙修,讓身體健康,讓心性圓明,把有限的生命溶入無限的宇宙運化之中,去實現和體會生命的長在。最後他拱手祝願道友“無量壽福”,道友們也站立還禮,將“無量壽福”再三呼喊。

晚上,他給母親打電話,說了自己要回國出家的事情。母親聽了立即反對,說:“兒子呀,你在美國多好嗬,有六萬美元的年薪,有那麼寬敞的別墅,一邊工作一邊教外國人修道,那就是神仙了,何苦要回國當道士呢?你師兄去世了,她那個小廟誰願住誰住,咱不紅眼!”石高靜說:“媽,我已經決定了,你就別再阻攔我了。回國後我把師兄的喪事處理完,就到重慶看你去。”母親長歎一聲:“唉,你這個牛脾氣,到老也改不了了。好吧,你回國也不錯,我還能見見你。我這把老骨頭,說不定哪一天就要燒成灰啦……”聽母親這麼說,再想到自己出國十三年,中間隻回去看望過她一次,石高靜滿心愧疚,幾欲落淚。

第二天,他把汽車賣掉,給母親寄去一萬美元,算是盡一份孝心。他留下五千多美元帶在身上,將餘錢連同積蓄一共一萬五千美元交給任由,讓任由代他歸還房貸,說用完了這些,請任由先墊付上,以後他會如數歸還。任由答應下來,卻又提出,能不能把他的藥店搬到崇玄道院。石高靜想,這樣也好,道院有了看門的,也提升了人氣,就爽快地同意了。

石高靜拿到師兄遺體的運輸手續後,立即買了機票。臨行這天,麥高、任由等十幾位道友一起去邁阿密機場為他送行。

托運了師兄的遺體,石高靜與道友們在安檢門外依依告別。石高靜注意到,露西沒來送他。他到候機廳裏坐下,想起這姑娘學道中的許多趣事,為在回國時沒能見她一麵而遺憾。他想,難道露西又遭到利迪的糾纏不能脫身?

眼看登機時間快要到了,他決定給露西打個電話。撥通後,卻聽露西氣喘籲籲說:“師父,我來了!”石高靜說:“露西你來晚了,我已經過了安檢了。”露西說:“我也過了!”石高靜心下詫異:這姑娘,她沒有機票怎麼能過安檢呢?

正要再問,露西卻掛斷了電話。與此同時,隻見露西拖著箱子大踏步走進了候機廳,披肩金發隨著她的腳步優雅地甩動著。石高靜吃驚地站起身,露西扔掉箱子撲了上來。石高靜與她擁抱片刻,問她要去哪裏,露西滿臉興奮,飛快地眨動著藍眼睛說:“我跟著師父去中國當坤道,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