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三生有幸
1952年11月,聲譽卓著的胡適從美國抵達台北,知識界一片轟動。雷震要聶華苓到機場獻花,她在雷震的書桌上留了個字條:
儆寰(雷震字儆寰)先生:
您要我去向胡適先生獻花。這是件美麗的差事,也是個熱鬧場麵。我既不美麗,也不愛湊熱鬧。請您饒了我吧!
那天晚上,雷震在家宴請胡適和《自由中國》的同仁。聶華苓帶著一絲“抗命”後的忐忑前往。剛進玄關,就聽雷震在客廳大聲說:來了,來了!就是她!胡先生,就是她不肯給你獻花!胡適嘿嘿笑了兩聲,手裏拿著聶華苓寫的字條。雷震跟她說:我們正在傳看呢。
好友殷海光連聲讚賞:聶華苓你當然不應該去獻花,你以後是要當作家的呀。那年她27歲,初涉文壇。不肯去獻花,並非自負,不過是有我行我素的棱角罷了。
1966年春天,保羅從愛荷華去歐洲公務兩個月,離別令他度日如年,隻能給聶華苓頻寄書信訴相思,同時渴盼自己能夠順利離婚。那以後,他們再也沒有長期分離過。當時,保羅隨身帶著聶華苓的護照照片,不時拿出來看一陣子。25年後他猝然去世時,小皮夾裏依然放著這張相片。
60年代初期那幾年,母親去世,女兒幼小,婚姻擱淺,更受雷震被捕和《自由中國》停刊的影響,聶華苓的處境、情緒都陷於低穀,恐懼、寂寞、窮困,如影隨形。她形容自己那時的照片:“就是笑,也是黯然。”保羅最喜歡的那幀小影,確實很能“傳神寫照”,攫住了她性格裏那股鋒芒:雖然微蹙雙眉,緊抿嘴唇,有淡淡憂鬱,但眼角眉梢都是俊俏聰明,還隱含一絲桀驁不馴的靈動、性感。
1963年的一天,美國文化參讚舉辦的酒會六點鍾結束,到了五點半時,心緒寥落的聶華苓還在猶豫是否前往。將近六點她才勉強趕去,見到保羅·安格爾。她未發一言,他卻已被她靜默中熱辣辣的磁力擊中。四目相對的瞬間,定有感應。所以,初識乍逢,她居然這麼提起話頭:“我站了半天,你也沒理我,沒禮貌。”說得不循常規,似怨如嗔。接下來的對話,兩人短兵相接,張力飽滿,暗埋伏筆。他倆的未來,都因此改變。
保羅是美國著名詩人,1942年開始主持愛荷華大學作家工作坊,遴選全球的著名作家來愛荷華授課、翻譯、創作,將此地發展成美國文學重鎮。餘光中、白先勇等都是60年代被保羅從台灣選拔而去。1967年,保羅和聶華苓創立愛荷華“國際寫作計劃”,每年邀請一批各國作家到愛荷華寫作、研討,年複一年,愛荷華“國際寫作計劃”享譽世界,也帶給聶華苓夫婦至高榮耀。
聶華苓1964年前往愛荷華大學作家工作坊,丈夫王正路1957年就去了美國,婚姻早已名存實亡。他們分居數年,1965年離婚。保羅的離婚卻有點曠日持久,他曾說,自己見到聶華苓之前,不敢再結婚了,“婚姻太難對付了。糟糕的婚姻,什麼都不對勁,你半夜起來,一腳踩在老婆的鞋子上”。1971年,聶華苓終於與保羅結婚,她自述:“我倆在傷亡慘重的戰爭中終於打了一場勝仗。”為他們證婚的法官竟是保羅離婚時為他前妻辯護的律師。
從此,他們在愛荷華河邊小山上那幢胭脂色紅樓裏,度過了難舍難離的每時每刻,直到1991年3月,比她年長17歲的保羅在芝加哥機場突然倒下。聶華苓的《三生影像》用了最心滿意足的語調,講述這段圓滿的“紅樓情事”。他們相守27年,有妙不可言的心神相通,“每一刻都很滿足”,“有談不完的話,有共同做不完的事”。保羅離開後的日子,她覺得都是“死裏求生掙紮過來的”。
不由得想到跟聶華苓年齡、經曆相仿的葉嘉瑩,她們都從大陸去台灣,再到美洲,都有過不如意的婚姻,著述和教書都卓有建樹。葉嘉瑩雖然將曆代歌詠裏的兒女情長講得聲情搖曳,她的情感生活卻與詩歌的浪漫甜美無緣。而聶華苓那天鬼使神差,懶心無腸地赴約,誰知道趕赴的竟是一場三生有幸的酒會,她的後半生,從此鍍上金黃、和暖之光。上天有時候會額外眷顧某些人,有時又粗心地忽略另一些人。他老人家何時盡心盡責,何時又疏忽大意呢?真是沒有規律可循、沒有道理可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