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5章 張愛玲:說不說錢都荒寒(2 / 3)

母親的境遇已每況愈下,要負擔張愛玲的學費,自然更需精打細算。母親的犧牲和她對這些犧牲的著意強調,讓女兒不安、難過。“在她的窘境中三天兩天伸手向她拿錢,為她的脾氣磨難著,為自己的忘恩負義磨難著,那些瑣屑的難堪,一點點的毀了我的愛。”(《童言無忌》)

張愛玲說自己跟蘇青明顯有著世俗的進取心,對於錢,比一般文人要爽直得多。她宣稱自己是拜金主義者,“從小似乎我就很喜歡錢……我母親是個清高的人,有錢的時候固然絕口不提錢,即至後來為錢逼迫得很厲害的時候也還把錢看得很輕。這樣一塵不染的態度很引起我的反感,激我走到對麵去”。她調侃道:有時候也疑心,自己的俗不過是避嫌疑,怕沾上了名士派,有時候又覺得是天生的俗。張愛玲那時候下筆還很委婉,我們後來讀了《易經》《小團圓》等才知道,母親也並非“絕口不提錢”——這對母女之間,橫斜著薔薇類植物的枝條,碎尖散刺,冷不丁就會紮人。所以,有時候提起錢時,話音未落,彼此已覺生分。比如,向母親表白將來會還錢給她的那一刻;有時候寧可收口,按下不表,心底卻又早就封凍。比如,當母親將大學老師好心資助她的八百港幣學費,在牌桌一夜輸掉之時。

跟錢相關的那些負麵回憶,有的像萬箭穿心,創傷永難彌合;有的則已經被時間稀釋,再提起時已經雲淡風輕。不過,那些傷過痛過癢過的經驗,讓張愛玲因此添了“寫實的底子”,卻是真的。比起有些不諳世事的大家閨秀,她看人、閱世,更質疑、冷寂、精準,多了煙火氣和世故味,下筆自然而然揉進了複雜、含混的色調,絕無女學生的文藝、迷蒙、羅曼蒂克調子,那些幽微、矯飾、曖昧,藏得再牢再深,她探囊取物,手到擒來。

3、勞頓不堪的日子

在香港工作了三年後,1955年11月,張愛玲抵達紐約,住進慈善機構救世軍的女子宿舍。那是救濟貧民的簡陋之所,她說:“誰聽見了都會駭笑,就連住在那裏的女孩子們提起來也都訕訕的嗤笑著。”有一天胡適來回訪她,她請他到黯淡的公共客廳去坐,客廳足有學校禮堂大,蕭索空茫,胡適四麵看著,“滿口說好,不像是敷衍話。也許是覺得我沒有虛榮心”。(《憶胡適之》)

從孤島時期的紅透半邊天,到抗戰勝利後那兩年被迫沉寂;從熱戀時的“欲仙欲死”,到胡蘭成另尋新歡;從舊式旗袍在人民裝藍色海洋裏的突兀,到步步驚心地跨過戒備森嚴的深圳羅湖橋……張愛玲早已見慣冰火兩重天。從前她讓筆下的小說人物身處極端之境,不由自主,後來她自己也經曆了更多沉浮掙紮、痛徹心扉。比起那些起伏跌宕、身不由己,棲身陋室算得了什麼?她真是沒有了少女時代的那絲顧影自憐、纖柔虛榮,對前輩胡適見到自己不夠光鮮的處境,並不介懷。

以前,父母和繼母都曾帶給張愛玲深深淺淺的傷痛、傷害。那些難以消解的疤痕,好些跟錢有關,最突兀、最驚心動魄的,莫過於被父親毒打並拘禁數月。張愛玲在自傳體小說《雷峰塔》裏,借女主角琵琶的口分析:後母找碴發火,父親借勢發作,無非金錢的緣故:她想出國留學,“跟他們要一筆不小的支出,等於減了他們十年的陽壽”。

然而,縱觀張愛玲一生,“錢”最直接擾亂、損害她生活的日子,大概是和賴雅在一起的那些年。

1956年,張愛玲在麥克道威爾文藝營認識賴雅,他曾經是才華橫溢、聰明過人的寫作者,他倆不久結婚。此前他就曾經中風住院,婚後不久又接連中風。這是兩個飄零寂寥之人的相互取暖,十一年的婚姻也不乏恩愛,彼此常常還很默契。張愛玲的38歲生日,賴雅陪她看電影,她告訴他,這是有生以來最快樂的生日。夏誌清分析,最初,他倆或許也還不乏現實的考慮,都以為對方能多少增加自己經濟上的安全感。然而,“她哪會知道六十五歲的賴雅早已錢、才雙盡”。他們結婚之前,倒是拮據的張愛玲幾次送錢給賴雅。後來,賴雅身體每況愈下,讓張愛玲添了許多精力和經濟上的拖累,她卻並無怨言。

結婚前夕,張愛玲懷孕了,這年她三十六歲,或許是做母親的最後機會了。然而,賴雅年老體弱、沒有固定收入(每月僅有微薄社會福利金),絕無添丁進口之念。當賴雅以後臥床不起時,張愛玲既要養家糊口,又要照料病人,勞心勞力。假設她生下了小孩,再多一層負擔、牽累,會怎樣疲於奔命?簡直不堪設想。張愛玲在自傳體小說《小團圓》裏寫女主角九莉,在暫借的公寓裏,花四百美金請人來做人流,當時懷孕已經四個月,不免有種種憂心。結果是,一個男胎被她從抽水馬桶裏轟然衝走。她似乎並無遺憾:“在最好的情形下也不想要——又有錢,又有可靠的人帶。”然而,這兩個假設都是不成立的。人的選擇、決斷往往跟當時的處境有關,張愛玲跟賴雅結婚時彼此都一無所有,他日薄西山,她四顧茫然。放棄做母親,既是明智之舉,更是別無選擇。

《小團圓》最後一頁,九莉突然提到了孩子:“她從來不想要孩子,也許一部分原因也是覺得她如果有小孩,一定會對她壞,替她母親報仇。”可是,假如真的有“最好的情形”,足以養育孩子,怎見得張愛玲不是稱職的母親?她半途接手的賴雅,老病窮愁,她仍舊服侍得盡心竭力,既因賴雅給了她荒蕪中的溫暖、理解,也見出中年的她不乏充足的愛意、責任。緊接著,她寫九莉有一次夢見,在好萊塢影片的甜俗浪漫場景裏,“青山上紅棕色的小木屋,映著碧藍的天,陽光下滿地樹影搖晃著,有好幾個小孩在鬆林中出沒,都是她的”。雖然跑出來微笑著把她往木屋裏拉的男主角,是早就恩斷情絕的衰人邵之雍(胡蘭成)。“二十年前的影片,十年前的人。她醒來快樂了很久很久。”

做夢時,她離開胡蘭成已經十年。《小團圓》寫於晚年,張愛玲給宋淇夫婦的信裏,隻肯用“無賴人”指代胡蘭成。然而,這個彩色的、慢鏡頭一樣的夢,她卻記得很牢,其中當然有對往昔繾綣的回味,而這仿電影畫麵裏,最甜美的亮點,是“好幾個”在鬆林中嬉戲的、她自己的孩子——那種歡悅、明媚、熱鬧的家庭氛圍,恰好是張愛玲從來不曾擁有的。轉頭再去看她墮胎並終身跟孩子無緣,就覺出命運待她多麼不公。

張愛玲與賴雅婚後輾轉居住在幾個扶持作家創作的基金會、文藝營,或者不時遷居。她應邀為香港的電影公司寫了不少劇本,有時也為美國新聞處翻譯作品,聊以謀生。她的英文作品雖然偶有出版,卻沒能取得預期的成功。根據《金鎖記》改寫的英文小說《北地胭脂》,出版後口碑和銷路不理想,其他小說在出版社常獲冷遇,張愛玲惆悵滿懷。她固然需要版稅改善經濟狀況,但更渴望以英文作品再度贏得文壇矚目。有天夢見一個不認識的中國作家成就非凡,自己相形見絀,醒來後與賴雅講述夢境,她流淚不止。

1961年,張愛玲初訪台灣,台北、花蓮都讓她興致勃勃。但賴雅又中風的消息,讓人措手不及。她的錢不夠買一張回美國的機票,隻好按原計劃去香港先完成電影劇本,也好掙點錢應對病人的各種不時之需。那五個月,她日夜辛勞,眼睛出血,牽掛賴雅,經濟窘迫,欠著看病和住宿費用,真是萬事憂心。

賴雅病情嚴重至癱瘓,大小便失禁。既要照顧生活不能自理的病人,又要靠翻譯等工作掙錢,張愛玲心力交瘁。這種勞頓不堪的日子持續到1967年賴雅去世。

4、黃金枷如此傷人

從1957年到1964年,張愛玲除了電影劇本,也一直在寫自傳體長篇英文小說,取材於童年、少年回憶和青年時期在香港、上海的經曆。她寫得緩慢而投入,給宋淇、鄺文美夫婦的信裏常提到自己的寫作:“打字打得昏天黑地”,“雖然寫得有滋有味,並沒有到欲罷不能的階段”。

雖然她頗能“自得其樂”,但同時也不免忐忑:“看過我的散文《私語》的人,情節一望而知,沒看過的人是否有耐性天天看這些童年瑣事,實在是個疑問。”

恰如她的擔憂,小說投了多處,都沒有找到肯接受的出版社,張愛玲非常傷心。

我們今天讀到的《雷峰塔》《易經》,是根據張愛玲的英文手稿譯為漢語的。有點像評論者所言,是《私語》《對照記》和《燼餘集》的放大版。張愛玲自陳:“美國出版商似乎都同意那兩部長篇的人物過分可厭,甚至窮人也不討喜。”這兩本書,包括她七十年代開始寫作的長篇《小團圓》,固然有張愛玲文字一貫的風韻:繁複細密的意象;別致微妙的譬喻;可堪玩味的情調;冷眼旁觀之下,抽絲剝繭、鞭辟入裏的剖析。迷戀並熟悉張愛玲的讀者,固然很樂意亦步亦趨,順著這些“竊竊私語”,去回溯她的成長。但是,它們比起張愛玲四十年代的頂峰之作,的確少了讓人拍案叫絕的驚世才情、絕代風華。

同樣有濃厚的自傳痕跡,同樣有香港作為故事背景,韓素音1952年在英美出版的《瑰寶》,大受讀者歡迎和評論界讚許,一舉奠定她在歐美出版界的口碑。韓素音此前一直學醫,僅與人合寫過一本紀實作品《目的地重慶》。要論曾經的文學成就、知人論世的深度與小說寫作技巧,兩人不可同日而語。但《瑰寶》是一氣嗬成之作,激情飽蘸,靈氣逼人。如泣如訴的愛戀,柔情似水的男主人公,加上色彩魅麗的東方殖民地背景,場景涉獵既寬,故事主線也凝練,又寫實又夢幻,確實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