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5章 張愛玲:說不說錢都荒寒(1 / 3)

1、韶華轉瞬成空

張愛玲把《紅樓夢》讀得入骨入髓,“不同的本子不用留神看,稍微眼生點的字自會蹦出來”。她的小說,隨處可嗅到紅樓氣息;起初的文字,像《沉香屑·第一爐香》,對話、描摹,純然是《紅樓夢》的味道。

以她的玲瓏剔透,深諳紅樓之精深微妙,終身至慕至愛,當然不足為奇。而她親近此書,較之常人,更多一分“血緣”上的親近:同時代的作家裏,有張愛玲這樣顯赫身世的,寥寥無幾。小時候,因為人們熱議轟動一時的《孽海花》(小說作者曾樸是李鴻章長孫媳的娘家親戚),說其中莊侖樵係影射祖父,她便好奇地東問西問。母親和姑姑略顯詫異,她們平常絕口不提上一代,因為是受五四影響的新派人士,覺得早已到了萬象更新的民國,隻該往前看了,再說起前清舊事、往日榮耀,未免陳腐、矯情,倒是張愛玲一向有小說家的潛質,喜歡到處刨根問底,一鱗半爪地挖掘、鉤沉。待到長大寫小說時,前因後果,前塵近影,更是紛至遝來,由她著意經營。所以舅舅看了《花凋》,大為光火:她問我什麼,我都告訴她,她反倒在文章裏罵起我來了。

有一些人,比如胡蘭成這種家世尋常,又愛沾沾自喜的人,對張愛玲的門第,私底豔羨,也非常樂意借來誇耀。他逃亡溫州,就對人假冒是張佩綸後裔。倒是張愛玲本人,迷戀的並非“先前闊”,而是自己一手一腳“尋根”的收獲、家族裏那些瑣細有味的日常故事。到了晚年,祖輩的榮光甚至尷尬,都跟老照片一樣化為迷蒙溫暖的淡黃色,張愛玲想起他們,愈發鬆弛、親切。所以她在《對照記》裏說:“他們隻靜靜地躺在我的血液裏,等我死的時候再死一次。我愛他們。”《對照記》裏有好多張祖父母、外婆、曾外祖母的照片。她的兩任丈夫,連影子都沒有。

父親張廷重是遺少,既有舊學功底,也懂英文。“在親戚間也是出了名的滿腹經綸。”他小時候科舉製度就廢除了,朝代又變更,張愛玲記得,他“一輩子繞室吟哦,背誦如流,滔滔不絕一氣到底,末了拖長腔一唱三歎地作結……聽不出是古文時文還是奏折,但是似乎沒有重複的。我聽著覺得心酸,因為毫無用處”。張廷重的文字功夫並不差,女兒十四歲時寫的幾回《摩登紅樓夢》,他擬的回目也還有板有眼:“滄桑變幻寶黛住層樓,雞犬升天賈璉膺景命”;“彌訟端覆雨翻雲,賽時裝嗔鶯叱燕”;“萍梗天涯有情成眷屬,淒涼泉路同命作鴛鴦”……

高不成低不就,加上公子哥兒的眼高手低,他除了短暫幹過點閑差,長年流連於煙榻、妓院、賭場,一生陰晦發黴。打嗎啡針最厲害時,神智恍惚,病入膏肓。繼室孫用蕃是北洋政府國務總理孫寶琦的女兒,陸小曼的好友。她也有煙霞癖,與張廷重倒是趣味相投。

祖父張佩綸先是窮京官,後為貶謫罪臣,半生清寒,張家的巨額財產來自祖母李菊耦(李鴻章之女)的陪嫁。張廷重最擅長敗家,揮霍、享樂,樣樣在行,隻要看到新款進口汽車,他就賣掉舊車換新車。1943年底,張愛玲已成為上海炙手可熱的作家,張廷重則賣掉了最後一部汽車,告別洋房,搬到一處三室一廳的公寓。兒子張子靜因為體弱,也因父親無力提供學費,隻得從上海聖約翰大學輟學。1948年,張廷重賣掉上海最後一處房屋,所得美元和黃金被他換成金圓券,貶值成一堆廢紙。不久,他搬到麵積十四平方米的小屋,直至去世。張子靜回憶,至少在1935年左右,父親在上海虹口還有八幢洋房出租。不過十餘年,安徽的田產、上海的房產,以及古董珍玩等,逐年變賣幹淨。千金散盡,他仍不以為意。有一次他主動要替兒子保管從單位借的差旅費,然後若無其事地花掉了事——不堪至此。

李鴻章一世英邁,文韜武略,大概他打死都想不到,自己不成器的外孫子(還有其他孫輩),一輩子這般行屍走肉。跟《紅樓夢》酷似吧——因為時移世易、風雲變幻,或子孫不肖、“箕裘頹墮”,縱然煊赫不可一世的權貴公卿,從鮮花著錦、烈火烹油,到食盡鳥投林、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幹淨,也不過三代四代,甚至更快。紫蟒之長,與破襖之寒,王謝畫堂,與尋常巷陌,頗易轉換。世事白雲蒼狗、韶華轉瞬成空的乖謬無常,張愛玲以“局內人”的眼光看來,對盛衰、榮枯,更多幾分切膚感慨,所以她能參透“蒼涼”。

張兆和、張充和姐妹的父親張武齡,跟張廷重外形有點像,都是瘦削、斯文、羸弱的模樣。他們的家世也接近:張武齡的祖父張樹聲與李鴻章同為合肥人,在他麾下一同對太平軍作戰,因戰功顯赫被李鴻章保舉,躍居高位,最後官至兩廣總督、直隸總督。李、張均有巨額財富惠及子孫。張廷重、張武齡都是坐享祖業、安逸悠遊的富貴閑人,但一個五毒俱全,一個清雅醇良,其生活態度、運用財富的方式,迥然相異。張武齡一生癡迷書籍、昆曲,“對壞習慣和放浪生活極端反對……不管是誰娶妾、染上酒癮賭癮、抽上大煙,武齡都會為之難過”(金安平《合肥四姐妹》),他也不許仆人沾染這些惡習。

張武齡樂善好施,揮資辦學,對學生有溫和而非功利的期望。從1921至抗戰前的1937年,他持續投入25萬銀元辦蘇州樂益女中。那時物價便宜,一元銀元可買五斤豬肉,北平一份西餐套餐售價五角至一元二角。簡單換算一下即可知道,25萬元是一筆巨款,辦學可真是燒錢。當然,也有人認為張武齡揮霍家產,然而,他其實延續了士紳辦學的千年傳統,傳遞了一脈文化香火。樂益女中對女子教育的意義,自不待言。

張兆和姐妹的母親早逝,張愛玲的母親則遠走歐洲,她們都有母愛缺失的遺憾。但兩個父親有清潔與汙濁、溫和與乖僻的截然不同,子女的成長氛圍、心境和性情也就有天壤之別。張充和八個月時過繼給叔祖母識修居士(張樹聲的二兒媳),16歲養祖母去世後從相對封閉的合肥回到父親家。識修是李鴻章的侄女,很早就孀居,她富有學識,篤信佛教,仁厚慈悲。所以,張充和又更多一分古典韻味、國學根基。

2、煙火氣和世故味

胡蘭成說張愛玲:“看她的文章,隻覺得她什麼都曉得,其實她卻世事經曆得很少。”張愛玲寫出《金鎖記》等天才之作時,不過二十二三歲,剛跨出校門,閱世固然不多。但是,一個人倒不見得非要泥裏土裏陷過、血裏火裏滾過,才能洞幽燭微;就算經曆相近,每個人的視野、角度,心底的感應、濾網不同,世界呈現的色澤、明暗、縱深、清晰度,以及本人的內心體驗,會迥然有別。同樣父母早亡,都有傷悲哀愁,“英豪闊大寬宏量”的湘雲,與“心較比幹多一竅”的黛玉,性情舉止,包括詩風,就是兩樣;再說,就洞悉人性人心、明了世態世象來說,張愛玲仿佛罕見地開了“天眼”,一花一世界,一樹一菩提,她不必件件直接經曆,已有許多“曉得”。

當然,繁複家事、特殊經曆,以及青少年時代的激烈、憤懣、敏感情緒,共同“調配”成了獨一無二的張愛玲。她曾跟姑姑說自己當過窮親戚、窮學生,姑姑聽得詫異,怎麼會呢?結果是,從父親家跑出來不久,在舅舅家,舅母說把表姐們的舊衣服找點給她,她當即臉紅、落淚——自己何時竟也成了被周濟的人?

張愛玲也明白,這些因為太“小氣”得來的小傷口,不過是讓自己“有個寫實的底子”,“對於眼前所有格外知道愛惜,使這個世界顯得更豐富”。所以她一麵宣稱自己喜歡錢,一麵也很公允地承認,自己“沒有吃過錢的苦——小苦雖然經驗到一些,和人家真吃過苦的比起來實在不算什麼”。

比起同時代的大多數人,張愛玲可算生在錦繡叢中。母親在家時,固然花團錦簇。即便她出國期間,父親也極會享受,花錢如流水,家裏的吃穿用度都鋪張浪費,他敗光家產還在後頭。

張愛玲印象最深的,當然是服裝,尤其是花色與麵料:小時候長得太快,新做的蔥綠織錦的西式衣服,一次也沒有上身就不能穿了,覺得終身遺憾;父親的姨太太為了籠絡她,用整幅的雪青絲絨給她做了無比時髦的短襖長裙……多麼鮮麗。

30年代初,比她年長些的上海女作家如關露等,大多在節儉度日:到最便宜的小飯館買一元錢吃六頓的飯票,或者吃四分錢一碗的陽春麵。哈爾濱的蕭紅險些凍餓致死。那時節,張愛玲還困在父親家裏,有青春期的纖細、靈敏,事事不易釋懷:“有一個時期在繼母治下生活著,揀她穿剩的衣服穿,永遠不能忘記一件黯紅的薄棉袍,碎牛肉的顏色,穿不完地穿著,就像渾身都生了凍瘡;冬天已經過去了,還留著凍瘡的疤——是那樣的憎惡與羞恥。一大半是因為自慚形穢,中學生活是不愉快的,也很少交朋友。”(《童言無忌》)說起來,揀長輩淘汰的衣服,何至於就難受如芒刺在身呢?到底還是疏離甚至厭棄繼母,穿著她的舊衣衫,自然渾身毛焦火辣不自在。加之,她就讀於聖瑪利亞女中,又處於最敏感、愛美的年齡,穿著那些領口都磨破了的舊旗袍,“在被稱為貴族化的教會女校上學,確實相當難堪”。因為這段壓抑經曆,她說自己獨自謀生後,一度成為“衣服狂”。

她在《我看蘇青》裏提到,從父親家裏跑出來之前,“我母親秘密傳話給我:你仔細想一想,跟父親,自然是有錢的,跟了我,可是一個錢都沒有,你要吃得了這個苦,沒有反悔的”。張愛玲當時被父親拘禁,渴望自由,這問題還是讓她糾結了一陣子。“後來我想,在家裏,盡管滿眼看到的是銀錢進出,也不是我的,將來也不一定輪得到我,最吃重的最後幾年的求學的年齡反倒被耽擱了。這樣一想,立刻決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