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5章 張愛玲:說不說錢都荒寒(3 / 3)

反觀《雷峰塔》《易經》,或許是中年張愛玲有意在追求“平淡而近自然的境界”?她的家族故事和自身遭際,固然是素材寶庫,但她沉湎其中,多了鬆散隨意、自話自說,少了當年初登文壇的豐沛元氣,那些恍若精靈附體的鬼斧神工、生花妙筆,好像由潤轉枯,讀來不免瑣細散漫。讀者會因為張愛玲而去閱讀它們,但張愛玲的一世英名,卻依然是靠她的早年作品成就的。

今天,我們讀《雷峰塔》《易經》《小團圓》,會恍然大悟:原來,當錢還沒有直接攪擾、捆綁張愛玲的日常生活時,已經熏染、侵蝕到她的精神世界。身邊那些為金錢而生的嫌隙、怨懟,那些涼薄、扭曲、不堪一擊的親情,讓她迷惘、心悸,也讓她的眼底,很早就敷設了一層冷露寒霜:

姑姑與父親聯手,與他們同父異母的大哥打官司,因為後者分家時私吞了許多遺產。父親卻被大哥收買,臨陣倒戈,一對親兄妹遂不相往來——金錢消融了親情;而姑姑又挪用張愛玲母親委托她管理的錢,母親跟張愛玲抱怨時,忍不住掀起了一直遮掩著的不滿、嫌惡——金錢參與離間了這對曾經形影不離的姑嫂;姑姑循此下策,是因為當時她的表兄正陷入官司。她冠冕堂皇的理由,是為救表兄於水火。而幫得那麼奮不顧身,則是因為她跟表侄有不倫之戀——那麼,表侄跟姑姑的一度相好,事關情感還是事關金錢?

這一家子的糾葛,不是錢少而是錢多生出來的。無論貧富,竟然都可能為錢所困、所傷,隻是傷法不同、創痕有異罷了。

都知道張愛玲從家族故事裏拈來不少小說元素,張子靜在《我的姊姊張愛玲》裏,就指點出她小說的某些原型,是親屬裏的張三李四。那些舊影陳跡、悲歡恩怨裏的凜冽、不堪,尤其是母親在母女情分上的寡淡帶來的絕望,早讓張愛玲通體涼透,終身帶著內傷。她的“天眼”原來是這麼開的,難怪那麼明察秋毫。就像八卦不僅僅指向風月,錢財也不止於跟物質相關,牽扯著它們的根蒂,還是世態和人心。一言難盡的家人和家事,讓作家張愛玲得益不淺,卻讓女人張愛玲,終其一生,都沒能逃離早年浸泡過的苦澀、荒寒。

沒有人比張愛玲將男女間的調情或淪陷寫得更精彩了,投桃報李、欲迎還拒,你推我擋、牽扯戒備,任她輕攏慢撚,盡得風流。人情世故,兼情色意味,錯綜複雜,布滿張力。她有本事把重重疊疊衣裝內層的皺褶,旮旮旯旯裏麵的隱秘,仿佛角色本人都不自覺的、遊絲般的綺思雜念,舉重若輕地撕開、拈起,再巧奪天工地染色、編織。

《傾城之戀》和《紅玫瑰白玫瑰》裏,範柳原與白流蘇,振保與嬌蕊,纏繞、膠著或者逃離,他們猶豫、遊移的底色,是雙方的相磁、相吸與權衡、掂量在微妙地抗衡,是愛得還不夠真、不夠深的男女,對得失的盤算、計較。

《金鎖記》的曹七巧,處境更尷尬,她跟小叔子季澤,若即若離半輩子。他終於貼臉站近,吐露纏綿心事,她歡喜得心神蕩漾,一轉念卻突然掉進冰窖,暴怒異常:“他想她的錢——她賣掉她的一生換來的幾個錢。”她憤而打他,過後又跑去窗口再看他一眼……那些愛恨貪嗔的雜糅,猜疑發作的瞬間,飛馳如電的閃念,張愛玲寫得妙不可言。情欲與金錢摩擦得鏗鏘有聲、火星飛濺。多少年裏,曹七巧隻能拿她對巨額財富的期待和“意淫”,來抵消生活的殘損、殘忍:不能舒展的自尊、虛榮,壓抑的情欲……等到終於手握巨資,她已經被欲望和仇恨啃噬得乖戾變態,並將兒子、媳婦、女兒等,步步拖進她那瘋人的幽暗屋子,讓他們一一窒息。“三十年來她戴著黃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殺了幾個人,沒死的也送了半條命。她知道她兒子女兒恨毒了她,她婆家的人恨她,她娘家的人也恨她。”

張愛玲回應迅雨(傅雷)的批評時說:自己喜歡素樸,並不讚成唯美派。“我不把虛偽與真實寫成強烈的對照,卻是用參差對照的手法寫出現代人的虛偽之中有真實,浮華之中有素樸。”她的佳作,比同時代絕大多數作家都更耐讀、更現代,除了超凡的文字魅力,也因為,她既不“唯美”,也不趨時。她隻貼身逼近飲食男女們,工筆細描他們的喜怒哀愁、七情六欲。同時,像攜帶著透視能力超強的X光,洞悉了人物骨肉裏層的陰影、異常。

5、注定了要被打翻

張愛玲我行我素,不涉團體、政治。然而,看她的經曆,不免感慨,在大時代的驚濤駭浪或細波微瀾裏,個人到底是滄海一粟,隻能載浮載沉,無法置身局外。

投奔母親後,張愛玲參加倫敦大學的考試,成績為遠東區第一名。然而,因歐戰爆發,沒能前往倫敦,1939年改入香港大學。

念大學之前,母親告訴她:如果要早早嫁人,就不必讀書,用學費來裝扮自己。要讀書,就沒有餘錢兼顧衣裝。張愛玲當然樂意念書,不在意生活拮據、衣飾簡單。她在香港節儉度日,為了省錢,還向校方提出不參加一切課外活動。她學習用功,能夠揣摩每個教授的心思,每樣功課都考第一,香港大學文科二年級有兩個獎學金,被她一人獨攬。

張愛玲成績優異,原本可以被保送入牛津大學深造,然而,隻差半年就大學畢業時,香港卻淪陷了。日本兵還沒有到來,學校已經在燒文件了,連學生的檔案、成績冊都全部銷毀。港大行政大樓下的熊熊火焰,燃得肆無忌憚、燒心灼肺——她三年多的努力,高材生的佳績,付諸東流,不留痕跡。

港大停課,留學成空。1942年夏,張愛玲無奈,與炎櫻結伴回到上海,計劃在聖約翰大學修完四年級。炎櫻的父親在上海開珠寶店,張愛玲在《對照記》裏說:“她(炎櫻)讀到畢業,我半工半讀體力不支,入不敷出又相差過遠,隨即輟學,賣文為生。”據弟弟回憶,進聖約翰大學的學費,她上門找過父親一次,父親應允,但顯然不足。所以她寧可從此自己謀生了。

起初她用英文給《泰晤士報》《二十世紀》寫劇評、影評等,後來寫小說,一舉成名,紅遍上海灘。然後,與胡蘭成由聚到散。“來日大難,口幹舌燥”,也是關於她自己的讖語吧;抗戰勝利後,從1945年8月至1947年4月,張愛玲沒有發表一個字,她的名字蒙上了“文化漢奸”的陰影。曾經有報紙想請她主持副刊,因為她不肯換筆名而作罷。

1949年之後,更是天翻地覆。張愛玲1950年寫的《小艾》、1951年寫的《十八春》,一些段落裏,已經著意添了點舊社會的階級恨與新社會的光明麵,顯然是在“識趣地”盡力靠攏新時代的官方意識形態。或許,這是她所能做到的最大幅度的妥協,但一看就是額外增補上去的,放在她的文字裏,有點礙眼。要是再多添,就不像張愛玲了。“自從一九三幾年起看書,就感到左派的壓力,雖然本能的起反感,而且像一切潮流一樣,我永遠是在外麵的,但是我知道它的影響不止於像西方的左派隻限於一九三零年代。”寫作是張愛玲安身立命之本,她預感到,以自己的出身、文風、婚史,樣樣都是不合時宜的,隻能選擇離開。1952年,張愛玲前往香港,與上海永別。

歐洲戰火、香港淪陷、時代巨變……每一次都改寫了張愛玲的命運。她的成績冊在大火中灰飛煙滅的畫麵,仿佛某種殘忍的象征:“那一類的努力,即使有成就,也是注定了要被打翻的吧?”而且,真的不止一次被打翻呢,她怎可能沒有“鬱鬱蒼蒼的身世之感”呢?比涼薄家事、遇人不淑更令張愛玲畏懼的,是亂世的霜風煙雲:“時代是倉促的,已經在破壞中,還有更大的破壞要來。有一天我們的文明,不論是升華還是浮華,都要成為過去。如果我常用的字是‘荒涼’,那是因為思想背景裏有這惘惘的威脅。”

在美國駐香港領事館新聞處工作期間,張愛玲與同事鄺文美及其丈夫宋淇,成為終身知交。四十年間,他們寫了六百封信,累積四十萬言。鄺文美夫婦對張愛玲有諸多真摯的幫助,張愛玲感慨:“越是跟人接觸,越是想起Mae(鄺文美)的好處,實在是中外隻有她這一個人。”她去信給鄺文美夫婦,常有細密的問候,最後將遺產留給他倆。

60年代初,張愛玲在台灣文學界已被奉若神明。從60年代末期開始,她在台灣、香港越來越被追捧,舊作不斷再版,經濟狀況也從此大為改善。皇冠出版社老板平鑫濤跟她的長期合作很愉快,他回憶道,張愛玲對於版稅,不太計較,提到改編小說的版稅,她回信也隻說:“版稅你還要跟我說嗎,你自己決定吧。”

張愛玲的祖父幫助過胡適的父親,胡適在美國時也力所能及地關心張愛玲。後者曾經將長篇小說《秧歌》送給胡適,三四年後他將書寄給她,通篇圈點過,扉頁上題了字。這些關切、用心,令張愛玲“看了實在震動,感激得說不出話來,寫都無法寫”。他們都是懂得感恩之人。

張愛玲給其他朋友的信件,也常有周到的體貼,隨時表達著濃厚的謝意。雖然她早就被遍體凍透,也日益孤僻避世,卻始終能夠承接外界暖意並心存感激。

“注定了要被打翻”,是人世最無可奈何的宿命。然而,就算落紅成陣,逝水無情,也還畢竟會留下些什麼,在指縫間可觸可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