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3章 韓素音:傷殘之樹葉成蔭(3 / 3)

1952年2月,韓素音開始第二次婚姻,並前往馬來西亞定居。她坦陳自己並未愛上倫納德,結婚隻是為了給女兒蓉梅一個安定的成長環境。

奠基於濃情蜜意的婚姻,並不意味著持久的美滿幸福;但一樁婚約從開初就欠缺激情、先天不足,中途拋錨的幾率無疑也更高。1955年,韓素音的老朋友、新任印度總督馬爾科姆邀請她訪問印度。參觀修建中的印(度)尼(泊爾)公路時,韓素音看到負責工程的陸文星第一眼,便愛上了他。陸文星是印度陸軍上校,他後來因為韓素音而離開軍隊,從事工程技術谘詢工作。

前兩次婚姻或傷痕累累,或平淡無奇;伊恩雖好,無奈瑰寶易碎。到第三次婚姻,韓素音終於能享受江流婉轉、月照花林似的寧馨。她曾對陸文星說:“你是我的大地,要是沒有你,我就不知所措。”他倆晚年定居瑞士小城洛桑。這段婚姻持續40多年,直到2003年陸文星病逝。

5、百年滄桑湧筆下

當醫生是韓素音少年時代的夢想,她曆經艱辛得償夙願。在香港、馬來西亞、新加坡行醫15年後,當寫作與行醫愈來愈難以兼顧時,她於1964年關閉診所,專事寫作。

韓素音的係列自傳《殘樹》《凡花》《寂夏》《吾宅雙門》《再生鳳凰》,既寫個人和家族曆史,也試圖再現漫長的中國近現代及當代曆史,同時也描述她中年走進的印度、新加坡、馬來西亞等。這些書在一些歐美大學裏既是曆史研究著作,也是有關遙遠東方的消閑讀物。

從1956年開始,韓素音頻繁回國探親、采訪,她熱切地渴望了解新中國的變化。那時,外界對極度封閉的中國充滿好奇和恐懼,她及時為人們掀開了一個觀察、探究的縫隙,她因此被譽為中國問題專家,經常到各國講演。

韓素音的身份有些特殊:《瑰寶》在歐美暢銷,初步奠定了她在文壇的聲譽。1955年,美國二十世紀福克斯公司將小說改編成電影《生死戀》,大受觀眾歡迎,還獲得兩項奧斯卡獎,新加坡的影院連續上映了36周;她1956年出版的《雨,我飲的水》,同樣獲得關注,一直被美國的大學列為研究馬來西亞最好的書;完成於1957年的小說《青山青》也不斷再版,又被好萊塢搬上銀幕……韓素音因為用英文寫作、作品能進入歐美文學界而在亞洲社會受到重視,有人甚至視她“高人一等”。與此同時,《瑰寶》《青山青》按照當時國內的評判尺度,又是不折不扣的淫穢文學。

韓素音遊走於歐亞,既可以在各大洲旅行、寫作,又在共產黨的中國被禮遇,應該說擁有很多人豔羨的隨心所欲。然而,她的寫作,就像她坦陳的那樣,在那個時代,仍然是不自由的。她在東方西方稱得上左右逢源,好些時候又似乎左右為難。

一方麵,在上世紀50至70年代與世隔絕的中國,外交家周恩來等希望通過韓素音對世界傳遞中國的形象和聲音。周恩來多次會見她,接受她的采訪。韓素音為周恩來的智慧和魅力折服,也由衷地為新時代的進步、變化高興。然而,她畢竟不是新華社記者,沒能對新中國的成就滔滔不絕地大唱讚歌;她的觀察角度和寫作口吻,並非凱歌嘹亮式的,不可能讓大多數中國官員滿意。有時候,就連對她特別關照和容忍的老同學龔澎,也會明確地流露不滿。韓素音隻能解釋:“想要登載任何講中國好話的文章都很困難……不能像給中國讀者寫東西那樣給西方讀者寫。”還有人更是認為她詆毀新中國,她自傳的書名“傷殘的樹”、“凋謝的花朵”也被人憤然地視為別有用心的影射。

另一方麵,韓素音可以令人羨慕地頻繁出入中國,卻又不肯肆無忌憚地抨擊中國,令冷戰中的西方人失望。後者更訝異的是,她甚至熱情洋溢地替共產黨說好話,太像一個“赤色分子”。

其實,1956年第一次回國時,韓素音既興奮也沮喪,因為不習慣過於濃厚的政治空氣,她產生過缺氧似的窒息感。高音喇叭沒完沒了的聒噪,充斥著感覺良好的自我表彰,繁冗、亢奮的八股氣息,令她非常不適。

60年代初,市麵的蕭條,街上餓得搖搖擺擺的行人,還有親友們的食不果腹,韓素音當然看得到,她後來在《吾宅雙門》裏也描述過,包括提到陳毅、龔澎等曾跟她講起大躍進的失誤。

韓素音生長於中國,她領略過民國時中國美好的那一麵,也見慣它深陷戰亂和貧窮的滿目瘡痍;她生長的時代,包括五六十年代,種族歧視在世界各國仍舊活躍,白人至上的優越感,殖民者的特權地位,帶給亞洲人的傷害和屈辱,揮之不去。韓素音作為歐亞混血兒,更能敏感到某種落差,也更有切膚之痛。

韓素音自陳:“我對中國的感情不容懷疑,尤其是在1960年的冬天,我竭盡全力地為中國辯護。甚至對著那些刺探情況的外交官和記者,我不向他們吐露真情(含笑地),因為我與中國息息相關……畢竟我是一個中國人。”

她認同自己中國人的身份,又因遊離在外,沒有身處其間,故國就愈加牽惹情感。這使得她不太樂意無所顧忌地批評中國,像一個不相幹的“外人”那樣去揭短,她會感覺那是自爆家醜;同時,她也有所顧忌,因為必須照顧到她最在意的親人們在國內的處境。

冷戰時期的中國,在西方人眼裏是有威脅、有敵意的國度。韓素音力圖摒棄西方世界的成見、偏見,同時她也惱火於一些陪同者試圖強加給她的“再教育”。她甚至能夠感覺到,舊中國那些封建、腐化、陰暗的部分,依然存在,而且,它們也像唐保黃那樣,打著公正、道德的冠冕旗號出現。她竭力想用自己的眼睛去觀察、去下結論,可這沒那麼簡單。走到哪裏都被隆重地接待,固然使旅行和訪問變得便利,但她的訪問路線和參觀項目通常是被安排好的,難以接觸全貌。當然,“文革”結束前,一個外籍作家也不可能在中國隨意走動。各級官員,包括她采訪的學者,受當時意識形態影響,也難免自覺或不自覺地向她傳達左傾或言不由衷的結論。

從反右到“文革”,政治運動接連不斷,知識分子噤若寒蟬,即便是親友也不敢對韓素音暢所欲言。如果說,年輕時在中國南北大地遊走、定居過的韓素音,像一條穿梭於溪流江河的野魚,呼吸吐納,冷暖自知;中年後待她重返故土,就有點像放進了大魚缸的金魚,她的所見所知所感,有時不免隔了一層玻璃。

今天再來看《殘樹》《凡花》《寂夏》《吾宅雙門》《再生鳳凰》這套書,涉及宏大曆史的某些敘述,因為時代、環境的局限而難免片麵,她也受限於自己不具備足夠的穿透力,去把握中國這一個多世紀過於詭譎、複雜的政治與漫長、浩瀚的時光。韓素音還試圖令自己去靠攏時代劇變那突兀的節奏,雖然其間也很失落、惆悵。她在《殘樹》第一章 裏說:

往事在時間和革命洪流衝擊下已變得不堪回首,當你心底最珍惜的憧憬已蕩然無存,麵對自己孤單的身影隻能一笑置之……你還需要認識到真正做到理解這個過程又是多麼艱辛……

如果說韓素音對曆史這個龐然大物,難以隨時都駕馭得得心應手,但是,她的筆觸一涉及那些個人直接感知的部分,就非常細膩、精準、靈動——東西方文化夾縫裏被擠壓、揉搓的憋屈感;成長中的踉蹌、痛楚與強韌;幾段愛情、婚姻的歡欣、迷狂或傷痛、絕望;命運的不由分說與不可思議……與此同時,韓素音對家族曆史的深情回溯、刨根問底,以及用細節去還原舊時生活場景的篇章 ,最富意趣。她為我們留下了清末、民國時期內陸城市成都、重慶與帝都北平的繁複影像,充滿風俗化的、泛黃的色調,又迷蒙又鮮活,似乎能聞到檀香、絲綢、煙草和灰塵的混合氣味。

《瑰寶》也非常動人,它的前景是如怨如慕的愛情,但韓素音也用相當篇幅描畫1949年前後香港的世風人情,以及解放前夕重慶的不知所措與默然等待。香港被稱為“亞洲的十字路口”、“竹簾上的縫隙”,外國觀察家、記者、投機商人、港府官員,從內地擁進的資本家、傳教士、難民、妓女……五方雜處,眾聲喧嘩。韓素音寫這塊擁擠、躁動之地的魚龍混雜,斑駁陸離,文化衝突,政見交鋒,其感受力和表達力都很見天賦。她靠女人靈敏的直覺、觸覺、嗅覺和植根東西方文化的有利視角,將自己的體驗、親曆、觀察,描摹得活靈活現、汁水飽滿,同時也不乏對往事和未來的真知灼見。

英國國家肖像展廊展出過女攝影家艾達·卡爾1959年為韓素音拍的一組肖像。那年韓素音42歲,瘦削苗條,身姿筆挺,鼻梁又窄又陡,線條清晰簡潔,像刀子雕出似的。她年少時的桀驁不馴已經被歲月打磨,有了一層淡淡的柔光,但那股倔強、篤定、我行我素,還是顯而易見。這個遭遇過環境捆綁、傷害的女人,因為性情和才智的鋒芒畢露,不折不撓,終究由早年的枯黃轉為鬱勃,迎來滿枝濃綠青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