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3章 韓素音:傷殘之樹葉成蔭(2 / 3)

1941年秋,韓素音收養了一個一歲半的幼兒,孩子生於農曆正月初三,梅花盛開蓉城的日子,丈夫唐保黃後來給養女取了個富於詩意的名字蓉梅——成都的梅花。當旁人都為這個生於貧困、被賣過幾次的病弱女孩得到美好歸宿而慶幸時,韓素音自己卻深感幸運:“如果我不是小天竺街的一名助產土,我的生活中就不會有蓉梅。”蓉梅是她唯一的孩子,也激活了她的母性:“我無法想象我的生活可以沒有她。”

3、神經分裂式的婚姻

為了減輕家庭經濟負擔,韓素音不到15歲就進入北京協和醫學院當打字員、秘書,她還兼了兩份職,慢慢攢錢,同時請老師補習中文和自然科學等學科,為將來念大學做各種準備——她的理想是成為醫生。

1933年,韓素音考入燕京大學醫科預科學習。按原計劃,三年預科畢業後,她將進入協和醫學院念五年本科。1935年,她進入比利時布魯塞爾自由大學,這是當時歐洲學術思想最自由的大學之一。

1938年7月,成績拔尖的韓素音已經在醫學院念完三年級,卻突然脫離自己日漸靠攏的目標,離開慈愛的外祖父和未婚夫路易斯(他本是比利時一位前途光明的律師,後來成為英國皇家空軍飛行員,二戰末期犧牲),返回戰火焚燒的中國。所有人都認為她瘋了。

在歸國海輪上,韓素音邂逅從德國桑赫斯特陸軍學校畢業的青年軍官唐保黃。他英俊挺拔,熾烈的愛國理想、報國激情,令他更顯得高尚不凡,甚至很像中國的化身。他倆相互吸引,船抵香港便訂婚了,1938年10月兩人在武漢結婚。跟隨唐保黃進入他的親朋圈子,讓一直孤獨、倔強地遊離於人群之外的韓素音,不再感到閉塞、孤單;嫁給一個純正的中國人,也讓她覺得自己被一個團體接納,被中國承認。這種油然而生的安全感,一度撫平了她長期以來動蕩不安的情緒。

韓素音與唐保黃有過強烈的激情,後來則變得愛恨交織,有時恨意還難以消融。他們的七年婚姻,被韓素音歸納為“神經分裂式的家庭生活”。唐保黃出身望族,黃埔軍校畢業,充滿對領袖、校長蔣介石的狂熱崇拜和青雲直上的渴望。他性格矛盾,既瀟灑迷人,又剛愎自用;時而和善溫柔,時而冷漠乖戾;可以瞬間從熱情洋溢,變得狂怒暴躁。

唐保黃覺得韓素音過於歐化,太有主見、太頑固,缺乏中國傳統婦女貞靜幽嫻的德行,他竭盡全力對她施以淨化靈魂的再教育,不許她讀任何“犯忌”的書,包括古典詩詞,想把她塑造成她永遠也成不了的那種人。韓素音一度欣然接受丈夫的道德訓誡,無奈這樣的“施教——受教”模式很快就結束了。她哪裏有舊式女子那麼低眉順眼、逆來順受呢?何況她逐漸看出來,唐保黃雖然滿口忠勇愛國、仁義禮智,其實口是心非、虛偽虛榮。唐保黃則覺得自己確實愛妻子,但是被誤解了。他認定自己永遠正確,甚至不惜當眾羞辱和虐待她。她結婚時不是處女(盡管她告訴過他),這當然更不可饒恕,令他惱怒。

唐保黃跟他的好些同僚一樣,處心積慮想贏得蔣介石的好印象,其道德觀跟政治野心緊緊相連。他覺得妻子作為歐洲歸國留學生,值得炫耀;同時他又有敏感的種族觀念,擔心她的混血兒出身妨礙自己的前途,並讓韓素音配合撒謊,自稱純正的中國人。

這樁被愛國主義、感激之心、一見鍾情捏攏的婚姻,雖然也曾有過短暫或間歇的幸福、歡樂,但更持久的卻是失望、痛楚和折磨。

唐保黃官運亨通,回國後很快當上蔣介石的侍從副官,以後頻頻被委以重任。1941年底,他被任命為中國駐倫敦代理武官。1942年1月初,他們攜女兒蓉梅飛離重慶。

韓素音作為外交官夫人在倫敦的三年,雖然不乏開闊眼界的機會,但是按丈夫要求被迫困守家庭,情緒不免低落黯淡。她在必須參與的社交活動中也無法如魚得水,跟專注於加官進爵、日益專製的丈夫,感情漸行漸遠。

中斷了七年的醫生夢逐漸蘇醒,韓素音撿起功課,穿起利索簡樸的衣服,重溫學生生活,準備報考皇家自由醫院所屬倫敦女子醫學院。她隱約預感到,雖然抗戰即將結束,但巨大的變故正在逼近中國,唐保黃不會再那麼一帆風順,有朝一日她要靠自己的力量撫養孩子。

1945年3月,唐保黃任期滿後回國,韓素音留在倫敦念書。此後,靠著每月30英鎊獎學金,她一邊打工一邊撫養孩子,拚命用功,心無旁騖,辛苦、貧困卻快樂充實。1948年初,韓素音提前完成學業,進入皇家自由醫院當住院醫生。工作之餘,她除了在病理學博物館兼職,還繼續去學校進修,以使自己了解霍亂、傷寒等在歐洲已絕跡、在中國還存在的疾病。

國共戰爭爆發,1947年10月,唐保黃死於東北戰場,時任國民黨暫編五十一師少將師長。當初在倫敦告別時,他倆都已經心照不宣,彼此將淡出對方的生活。但誰也沒有料到,這段一言難盡的婚姻,會以如此慘烈的方式結束。

4、曾經為愛癡狂

1949年初,韓素音放棄在英國的安穩生活,攜女兒前往香港。此時中國大地正席卷著戰爭風暴,跟她1938年從比利時回國一樣,這又是一次令人咋舌的選擇。朋友們勸阻她:“不能老是把麵包扔到水裏去。”

韓素音進入香港瑪麗醫院工作,不久擔任急診部主任。1949年夏天,她在一次餐會上邂逅《泰晤士報》記者伊恩·莫理循。她原本以為自己早就心如死灰,早已超越誘惑,卻不知不覺深陷情網,因緣好像前生注定。她眼裏、心裏的伊恩,白璧無瑕。在自傳體小說《瑰寶》裏,韓素音借勞神父之口這麼讚美伊恩(小說中的馬克):“既文質彬彬,又氣宇軒昂;既有英雄氣,又懂兒女情……說話總是那麼平和,像荒漠中的一泓清泉。”

伊恩·莫理循跟中國淵源不淺,他父親喬治·莫理循1897至1912年擔任《泰晤士報》駐華首席記者,曾為袁世凱等四任民國總統的政治顧問,對20世紀初的中國政治、外交有不小的影響力。當時的外文地圖幹脆將他居住的王府井大街標為莫理循大街。喬治·莫理循也是旅行家,曾經在中國東北、西北、西南及長江沿線旅遊、考察,出版過《一個澳大利亞人在中國》。他收藏的大量東方學文獻及其通訊、日記,還有幾千幅圖片,成為研究當時中國曆史、了解各地風俗民情的珍貴資料。

相愛的人當然渴望結婚,但障礙橫亙。首先,伊恩的妻子不肯離婚,他倆難免有傷及他人的愧疚,而周圍閑言碎語也層出不窮。在一個交往圈子相對狹小的城市,飛短流長有時候有致命殺傷力,伊恩擔心自己給她帶去傷害;其次,香港的歐亞混血兒雖然不少,但當時殖民地和租借地的好些英國人,依舊認為混血兒低人一等,他們往往在態度和言辭上隨時流露輕蔑。伊恩固然對種族偏見嗤之以鼻,但韓素音不得不憂慮,他倆的關係會影響他的前程;此外,心心念念想要回到內地的她,作為“赤色分子”的名聲在香港也很惹人注目。而供職於《泰晤士報》的伊恩,在共產黨人眼裏則是反革命的異類,顯然很難獲準去北京工作。中國剛剛建立的新政權和英國屬於截然不同的政治陣營,他倆背後的世界,碎成了兩塊,鴻溝又深又寬……

阻力如山,韓素音和伊恩也曾心灰意冷。但感情愈是遭到打擊,也就被激發得愈加蓬勃。韓素音發現,自己即便在躁動不安的青春期,也不曾像現在這樣,為愛癡狂:“那個短暫的秋天,時間和空間都停滯了,在幸福的天堂裏化成一個水晶球。”

朝鮮戰爭爆發,伊恩被派往前線采訪。盡管戰地記者傷亡的比例不小,伊恩和同事們離開香港機場時,卻“人人都顯得身負重任而對周圍一切滿不在乎的樣子”。伊恩的妻子現在給了他一個兩年的期限,他因此而樂觀,覺得自己能戰勝時間。

可是,他再也回不來了。1950年8月,韓素音得知伊恩的死訊。這場僅持續一年多一點的戀情,一段雲上的日子,戛然而止。天賜緣分,高峰體驗,轉瞬就彩雲消散,夢殘腸斷,韓素音唯有自我安慰,自己畢竟擁有“愛與死”的財富。

那是一種很奇異的體驗:她明知伊恩已逝,他從朝鮮寄出的信,卻一封接一封到達,總共18封。“這種延期的、他還活著的假象使他的死變得虛幻了。”第三周以後,韓素音收到最後一封信,“我知道不再有他的信了,於是坐到打字機前,卷上一張紙,開始寫我的《愛情至上》”。

自傳體小說《愛情至上》(現譯《瑰寶》)1951年完成,次年在英、美出版。出版商喬納森·凱普寫信告訴韓素音:“我在英國的公共汽車上看到的婦女,胳膊下幾乎都夾著一本您寫的書。”《瑰寶》後來被譯為多種語言出版。不過,它在馬來西亞處境不妙,曾引起軒然大波,韓素音打趣道:“在某些一本正經的人中間,我得了個花癲的名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