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二的這種猜疑,在他調戲雪梅被李密撞見之後,就越發加重了。當李密怒目圓睜,緊握鐵拳朝他走來的時候,他一下看清了那個溫良謙卑的外表下包含的剛毅凶悍,這架勢絕非一個教書先生所有,更不是村人百姓打架毆鬥時的樣子,到底是什麼,劉二從未見過。可是,這位劉先生走了兩步就停住了,隻說了一句“你怎麼可以這樣”,盡管語氣非常憤怒嚴厲,但不過就是一句話嘛,說完了竟然就放劉二走了。
劉二逃脫了一頓想像中的暴打,疑心反倒更重起來。他暗自揣測,看劉先生那副凶悍樣子,若真打起來,自己肯定不是他的對手。可他為什麼沒打?真的是因他是一個落魂流浪到此的外鄉人,遇事得忍且忍嗎?
過了幾天,劉二越覺得自己的猜疑更有道理。因為他輕褻了“劉先生”的老婆以後,這些天來一直相安無事,即使他不親自動手,依他在村裏的為人和威望,隻要稍微有透露,村裏的長者及父兄輩的人絕不會饒過劉二。捆綁跪地挨木板子,三天之內任何人都不給他飯吃,然後再向劉先生賠禮道歉是一定少不了的。所有這些都沒發生,就說明劉先生的嘴極為嚴實,沒有告訴別人。他為什麼這樣忍氣吞聲?
劉二越想越覺得蹊蹺,越覺得其中有些意思。這位劉先生一定不是常人,一定有什麼隱密。說不定他是掠了人家錢財,拐了人家閨女私奔出來,到淮陽村暫避風頭的。若真是那樣,就可以不輕不重地敲他一筆,也好過幾天吃喝玩樂的自在日子。
從那以後,劉二對教書先生更加留意起來,李密當然渾然不覺。沒想到就在這天夜晚,劉二的猜疑果然被他證實了。
這天黃昏,劉二與李密在村口相遇,劉二說的要他去城裏去玩的話也是試探。一年多來,劉二從未見教書先生夫婦二人邁出村子一步,這是一般常人所沒有的耐性。他說了以後,見劉先生支吾應敷,當時並沒在意,便轉身回家。
走出一段路,來到一戶人家的門前,是劉二一個出了五服的叔輩家,與李密的茅屋斜對著不遠。正巧,年輕的嬸子出門小解,因是暮色昏沉,那女人沒發覺街上走著劉二,還邊走邊解褲帶。劉二見此情景,又生了邪念。就繞過籬笆院牆來到茅廁後麵。鄉下農夫家所謂的茅廁,不過是三麵大半個人高的土牆圍起的角落,經年累月,土牆上已千瘡百孔。劉二來到牆後蹲下,找了一個稍大些的牆洞往裏麵窺探,暮色朦朧當中,隻看見了一片雪白的屁股,還聽到嘩嘩的聲響,得意得他差點笑出聲來。
正在意猶未盡,聲響戛然而止,他那位嬸子提上褲子走了。劉二見無光景可看,就站起身子打算回家,恰在這時,他聽到了那聲叫喊:
“李密兄,你怎麼會在這裏!”
劉二越過茅廁土牆尋聲看去,見對麵路上有一個騎馬的人在跟劉先生說話。劉先生顯得十分慌亂,隨即便拉著那個人進屋去了,還把門關了個嚴嚴實實。
劉二打了個哆嗦,一種本能催使他急步繞到路上,輕手輕腳地貓到教書先生的窗下,但是門窗封閉得極嚴,隻聽到屋裏有人聲,說的什麼,他卻一句也沒聽明白。不過有一點劉二已經堅信不移:劉先生不姓劉,那個騎馬人叫他李密兄。更何況那個人騎著馬!在鄉下,除了偶爾見到穿公服的人騎馬之外,普通百姓絕少有騎馬的。不管怎樣,首先可以證實的便是劉先生已經不是劉先生了,至於他到底是誰,錢財藏在哪裏,怎樣才能敲他一筆,劉二自知絕非自己出麵所能辦到的,但是他心裏有了主意。
第二天天還沒亮,劉二就起身去了縣城。
劉二有一個遠房表舅家的表哥,姓孫,在縣衙裏混了個班頭,外號人稱孫大杠子,意思是凡事無論大小,隻要經孫班頭之手,他非得敲一杠子才衍。孫大杠子跟劉二很投得來,劉二身上有幾個零碎錢時,還常來縣城約孫大杠子喝兩盅。
這天孫大杠子見劉二又來縣衙找他,就問:“怎麼。又弄了兩隻雞換成錢了?”
劉二嘿嘿一笑,說:“孫哥,這回你猜錯了。今天,你得請我喝酒。”
“喲嗬!幾天不見長了本事,倒要來敲我一……”想起自己的外號,後麵的話就咽了回去,又問:“到底有什麼事?”
劉二越發賣起關子:“擺下四樣菜,燙上一斤酒再說。反正我是給孫哥送錢來的。”
孫大杠子看到劉二這副得意的模樣,猜想他可能尋到了一條生財之路,想來找個合夥,就拉他進了酒館。
三杯酒剛剛下肚,劉二就把自己對劉先生的猜疑,以及昨晚已經證實他不姓劉等等的事情全說完了。孫大杠子聽說有人叫劉先生“李密兄”,手中的酒杯一抖,問:
“劉二,你說那個騎馬的人叫劉先生李密兄?”
“是啊,是啊。”劉二雞啄米似地點頭。
“這不是玩笑,你可聽清楚了?”
“當然聽清楚了。”
“劉二,你知道李密是誰嗎?”
“咱管他是誰哩!反正他是個有錢的主兒,他不想讓別人知道自己住在淮陽村,這就行了。孫哥,明天你穿著公服去我們村,找那個李密曉以利害,隻要他肯拿出錢來,咱就保證不把這事聲張出去。哼,這回得狠狠地敲他一大杠子,讓他知道知道……”
“閉上你那張嘴吧,就知道錢。”
劉二以為自己順嘴說出了孫哥的外號,惹得他惱火,就嘿嘿笑笑,不再說話。其實,孫大杠子心裏想的卻是,如果劉二說的那個人真是朝廷通緝抓捕的那個李密,就不是敲他一杠子的事了。領人抓了李密,當然會得重賞,而且自己也絕不會隻幹個小小的班頭,至少也得是個縣令、縣尉之類的。得了賞銀之後,當然得拿出個三兩二兩的給劉二,但眼下要緊的是得讓他穩住,不要再四處張揚。
他對劉二說:“你剛才說的這些,絕不能再讓第三個人知道,免得別人先下手,把咱們的錢財搶了去。來,喝個一醉方休,明天我就去找那個教書先生敘談敘談!”
合當李密有九死一生之運。
劉二回到村裏時已是傍晚。因是孫大杠子掏錢請客,劉二就一頓猛吃猛喝,到此刻還在雲裏霧裏,醉醺醺地一步三晃。
在村口柳林邊,劉二看見鄰居的翠花姑娘在割羊草,就腆著臉走過去,說:“翠花,給我做媳婦吧。”
翠花聞到劉二滿身酒氣,板著臉說:“去!再敢滿嘴噴糞我就砍你!”說著舉了舉手裏的鐮刀。
劉二毫不在乎:“嘿,還挺厲害哩。我知道,你瞧不起我劉二。你等著,我劉二馬上就是有錢人了。明天衙門裏就來找那位劉先生。他不姓劉,他叫李密,到時候他會乖乖地給我拿出錢來。等我有了錢,蓋起三間大瓦房,就去跟你爹提親。怎麼樣啊,翠花?”
翠花嚇了一跳,顧不得跟劉二鬥嘴,提起草筐匆匆走了。
天黑時候,李密跟雪梅正吃著飯,一個十二三歲的男孩慌慌張張地跑進屋來。他叫柱子,是翠花的弟弟,也在跟李密讀書。柱子進門喘著粗氣說:
“劉先生,我爹叫我來告訴你,衙門的人說你叫李密,明天就來跟你要錢,爹說,叫劉先生想個辦法對付對付。”
李密忙問:“柱子,你爹怎麼知道的?”
“是劉二,劉二喝醉了酒跟我姐姐說的!”柱子說完,轉身跑了。
雪梅大驚失色,說道:“淮陽村如今已經住不得了!”
李密點點頭:“趕快收拾一下,現在立刻就走。”
“去哪兒啊?”雪梅趕忙問道。
李密低著頭沉思了片刻,無可奈何長歎一聲,說:“現如今我們還能去哪?隻剩下一條生路了,那就是上瓦崗寨!”
突然,他揮拳猛地砸在桌子上,咬牙說道:
“老天啊,我李密一定要讓你親眼見到,我一定會幹出一番大事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