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陽村頭的三間低簷茅舍裏,讀書聲不絕於耳,透過窗欞,隨著微風,向著田野四處散去,有一種別樣的感覺。
三間草房,其中有兩間是通開的,另外一間則是作為內室,隔牆的門上懸著一幅粗布門簾。外麵相通的兩間屋子裏,坐著十幾個讀書的孩子,時而詩雲子日,時而詞章歌賦,咿咿呀呀,讀得並不整齊,更顯出家塾的情趣熱鬧。北窗下坐著的就是教書先生,給孩子們布置了課業之後,他就一直坐在那裏翻閱著一卷《漢書》。看到高興之處,便猛拍一下桌子,嗬嗬大笑,有時候也連連哀歎,黯然神傷。孩子們嘰嘰喳喳地讀書,似乎並不妨礙他的專心致誌。但如果哪一個孩子讀錯了字句,他就會立刻抬起頭來,拿起桌麵上的戒尺一指,喝道:
“你,又錯了!再錯,非讓你嚐幾下戒尺不可!”
那孩子就漲紅著臉,聳鼻擠眼地出個怪相,低下頭去再讀,並不真的害怕。
就是說,這位先生很有些能耐,一心可以二用。他姓劉,叫劉誌遠。村裏男女老少當然不會直呼名諱的,都稱他劉先生。
村上的人對劉先生的身世來曆知之甚少,劉先生在這裏住下一年多了,無論對誰也沒有談起過,人們隻知道劉先生大約四十歲,有一個漂亮賢惠的妻子,這個女人看上去要比劉先生年輕許多,明眸皓齒,見人就笑,但從不多話。
劉先生夫婦是一年多前來淮陽村的。那是個晚上,晚飯吃過好一會兒了,劉先生敲開村中一位長者的家門,先與妻子一起施了大禮,然後說自己嗜賭輸光了田產地宅,家道破落,討賭債的天天上門催命,實在沒有辦法了,就攜妻出逃,流落至此,想找間草棚暫避一時。
長者召來幾個族人商議。人們見劉先生的舉止謹慎文雅,根本不像那類不務正業的狂浪弟子,他妻子那雙深潭似的眼睛,不時閃爍著矜持警覺的光亮,就猜想到這夫妻二人或許有什麼難言之隱。不過,既然人家不說,誰也不能多問。況且淮陽村民風淳樸,以助人扶困為美德,當時就應允了劉先生夫妻的要求。正好村頭有兩間草房,原是一對絕嗣老人的房產,老人相繼病逝,草房久無人住,已破敗不堪。村人就請劉先生夫婦暫且委屈一時。
開始幾天,劉先生二人的飲食全都村裏人接濟。每當有送去菜蔬糧米的,劉先生必然深施大禮,連聲道謝,一副難以言說的羞窘之態。
過了幾天,人們在一天早晨忽見劉先生門上貼了張字條。村中老少幾乎沒有識字的,隻有那位長者讀過幾行書,便請了他來看看明白。長者走向門首,念道:村居寂寞,如有子弟,願作執經問字者,當盡力教誨,束脩免收。
長者念完,捋著白須又驚又喜地大聲說:“哎呀!劉先生要給咱村上辦學屋呀!”
眾人一下沸騰起來。有的還將信將疑,問:“這可是真的?”
老者手指字條正色說:“我七老八十的人了,能哄你嗎?這上麵寫的明白,誰家的孩子願意讀書識字的,劉先生將作教誨。束脩免收,還不收錢哩!”說著就推開房門,領眾人走了進來。
劉先生坐在屋裏,早就聽見門外鬧鬧嚷嚷,這時見鄉親們進來,趕忙起身相迎。
長者又指指門上的字條問:“劉先生,你這可是當真?”
劉先生難為情地笑笑:“老前輩,敝人深受村上父老恩惠,實在無以為報,所能力及的也隻有此事了。高鄰不棄,就是我的榮幸!”
“劉先生!”長者動情地叫道,“淮陽村祖輩窮困,請不起先生,辦不起家塾,沒想到今天……你,你這是天澤善舉啊!”
長者說著,就要向劉先生深躬施禮,他身後的人們一個個也要下跪。劉先生慌忙上前攔住,說:“老前輩,你們這樣更讓我無地自容!教書先生我是當定了,從明天起,大家把孩子送來就是。”
“不行!”長者果斷地說,“這兩草房早就破敗飄搖,劉先生夫婦屈身於此已嫌狹窄,怎麼好再作學屋!咱們各家有力出力,有物獻物,把這草棚修繕拓展一下,再送孩子來念書不遲!”
村人們聽了,無不拍手讚成。
長者又對劉先生說:“劉先生,感激的話就不多說了,在此我替淮陽村的老少爺們兒立個規矩,雖說我們無錢出學資,但是,從今往後,你們夫妻二人一日三餐粗茶淡飯,一年四時的棉單布衣,由村上各戶分攤供給!”
村人們呼喊起來:“好!好!就這麼說定了!”
劉先生感動得熱淚盈眶,連連作揖致謝。
沒過幾天,兩間草房變作三間,淮陽村的學屋就這樣辦起來了。
劉先生夫婦的生活所需,有村裏按時送來,二人衣食無憂,日子過得恬淡平靜。村裏的人也覺得這對恩愛夫妻的確是好人,但也有點怪異。男的教書讀書,女的洗衣做飯,除此之外無欲無求。閑下來時,兩人也隻是悶在屋裏。女的從不到誰家串門,劉先生也隻偶爾在傍晚時候,去村頭的小柳樹林裏走走,很快就回來。而且獨去獨來,從不結伴。時間長了,就有人暗中猜測:劉先生莫非還有別的來頭?
夕陽西下,孩子們散學了。劉誌遠走出房門,看看妻子正在灶間裏燒火做飯,天色尚早,他便踱步走向門外,到那片柳樹林裏散散心。
剛走不遠,迎麵碰上了劉二。劉二打著哈哈說“劉大哥,出來走走啊!”
劉誌遠“嗯,嗯”地應著,臉上雖有微笑,心裏卻全是厭惡地敷衍。
劉二自幼失怙,靠村裏鄉親們一口湯一口飯地把他拉扯成人,沒料到反而養成他遊手好閑、不務正業的脾性。三十歲出頭了,仍然不想自食其力,住著兩間父母留下的草房,整天東家一口、西家一頓地混日月,時不時地還幹點偷雞摸狗的把戲。因為有了這樣的名聲,遠近村鄰誰也不願把自家的女兒嫁給這樣的二流子,所以到今天劉二依然是光棍一條。沒有什麼負擔,他也樂得自在,一天到晚見了誰都嘻皮笑臉,沒個正形。把村裏老少爺們恨得牙痛,都說沒成想淮陽村出了這麼個孽種,丟人現眼。村人又礙於家醜不便外揚,好在劉二就是個混吃混喝,沒闖下什麼大禍,也就懶得理他,由他去吧。
劉二是淮陽村裏惟一一個稱劉誌遠為大哥的人。他說一筆寫不出兩個劉字,你長我幾歲,兄弟相稱顯得親切。這樣他就順理成章地稱劉誌遠的妻子為大嫂。
稱先生還是叫大嫂,劉誌遠都不在乎,不過一個稱謂而已。但令他不可容忍的是,這個所謂的兄弟競對大嫂動了邪念。那也是一個黃昏,劉誌遠去柳林裏散步了,劉二前來串門,看見劉誌遠的妻子正在燒火蒸餅子,就嘻笑著叫聲:“大嫂”,湊到跟前。劉妻雙手沾滿麵糊正忙活著,隨意地應了聲,說:“劉二兄弟,來啦!”
劉二嘿嘿笑著說:“大嫂,看把你忙得一頭汗,兄弟看了心疼得慌。來,我幫你解開衣裳涼快涼快。”說著就從後麵攬住劉妻。
劉妻被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傻了,“嗷”地哭嚎了一聲,用力掙脫跑出灶間。
劉妻跑到院裏,劉誌遠恰巧散步回來。看到妻子驚魂未定的模樣,又見劉二狎笑著從灶間走出,立刻就明白發生了什麼事。他氣得渾身顫抖,攥緊拳頭,鐵青著臉往劉二跟前竄了兩步,竟又止住了。憋了好一會兒,才壓低著聲音質問:
“劉二,你,你怎麼可以這樣?”
劉二早就料定一個教書先生奈何不了自己,這時見果然如此,就嘻嘻笑著說:“劉大哥,生什麼氣呀。叔嫂兩個鬧玩兒也是常事。”
劉二嘻笑著走了。妻子撲向劉誌遠懷裏放聲大哭。劉誌遠趕緊將她扶進屋裏,關嚴了門窗,說:
“別哭了,暫且忍一忍吧。”
出了這件事後,劉誌遠從心底裏痛恨和厭惡劉二,所以見他迎麵過來搭腔,隻是帶理不理地應著。
可是劉二一個潑皮,根本不識好歹,越發湊上前來說:“劉大哥,來村裏一年多了,怎麼沒見你去城裏玩玩,城裏的街市可熱鬧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