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夜半,東京洛陽的宮城中一片肅殺沉寂,杳然無聲。西風瑟瑟吹過,宮牆外幾株古槐上殘留的幾片枯葉,發出輕微的唰啦聲響,就零亂地飄落進禁宮院內,隨風翻卷著不知了去向。
偌大一片宮殿群落,隻有後宮皇上的寢殿裏隔窗透出燈火——不,皇後的寢殿裏也有燭光閃爍,隻是比皇上殿裏的光亮暗了些。
驀地,從皇上寢殿中傳出一陣淒厲驚恐的嘶叫:“啊——有賊!來人啊,有賊殺進來啦!”
這叫聲穿透大殿窗牖,從陰森的廊簷下飛出,劃破濃重的夜幕,傳播得十分遼遠,讓人毛骨悚然。然而,直到這叫聲回蕩著消逝遠去,整個禁宮中卻沒有一點兒驚恐慌亂,一切又複歸深夜的靜謐。
柳娣輕輕推開蕭後寢的木門,低低地叫了聲:“皇後。”
蕭後和衣斜倚在鳳榻上,下身遮蓋著錦衾,見柳娣進來,淺淺地笑笑,說:“我就知道你也沒睡。”她笑得有些勉強,但是語氣中卻流露出正盼著柳娣來陪伴自己的心思。
柳娣移步走來,在床沿上坐下,說:“皇上又做惡夢了。”
蕭後微微歎了口氣,顯得無奈,又似習以為常,不足為怪了。
皇上自九月十五離了雁門,經並州南返,回到東京洛陽的時候已經是十月初五了。聽說在並州多滯留了兩天,要不然回來的還要早些。
滯留並州的緣由是,群臣對自此返回西京長安還是東京洛陽發生了歧見。
蘇威早就認為,三征高麗返回長安之後,皇上就該安於京師,不應再東巡西遊。他先後在洛陽及汾陽,都曾勸諫皇上不可貿然出塞。這次雁門脫險,南返並州,他依然堅持己見,認為皇上應即返長安,坐鎮西京。蘇威說:
“陛下,如今四方盜賊不息,又剛剛解脫了雁門突厥之圍,軍中士馬疲弊,社稷也多受驚擾。陛下應直往西京,深固根本,養息天下,才是為國家大計著想。”
關中是形勝之地,周室隋代,朝廷根基全在關中,這一點楊廣不是不明白,憑心而論,蘇威的話很有道理。但是,他從心底裏就不願意回到長安那個山河阻隔、四麵閉塞的地方,因此,盡管蘇威說得有理,他聽了卻很不順耳。什麼士馬疲弊,天下驚擾,即便如此,回到哪裏不照樣休養生息?所以,楊廣對蘇威的建議隻是默默地聽著,不置可否。
字文述卻說:“陛下,隨駕北巡的臣將,眷屬大多在東京,臣以為,陛下應順路先向洛陽,使群臣安慰家眷,然後由潼關入關中,再去長安也不遲。”
這話說到楊廣心裏去了,而且這個理由也非常合乎情理。文臣武將隨駕出巡已有半年之久,誰沒有離思別愁?應該先讓他們與妻兒團聚,是人之常情,更是皇上隆恩。什麼坐守西京,深根固本,等以後再說吧。
於是,楊廣決定由並州起駕,直向東京。
回到洛陽的那天,浩蕩的車駕行進在通向皇城的大街上,楊廣環顧四司,看著擁擠在街道兩側觀瞻皇上儀容的人群,說了一句:“咦,這人還是不少嘛!”
蘇威在旁邊聽了,心中一悸。誅殺楊玄感餘黨時,皇上曾說過人不可多,多了便聚眾為盜的話。今天又嫌人還是太多,是何用意?又有了什麼新的打算?還是依舊沒從突厥兵圍攻雁門的驚嚇中清醒過來?蘇威著實猜不透了。
讓後宮嬪妃內侍大感驚異的是,皇上自雁門歸來就有了一種“怪病”,每到夜晚久久不能入眠,好歹的睡過去,又幾乎夜夜都被惡夢驚醒,聲嘶力竭地高呼“有賊”,而且大汗淋漓。及至醒過來,問他夢到了什麼,卻又支吾著說不清楚,好似根本沒有作夢。術士太醫都輪番看了,無從解疑。萬象春和長生湯還一直服用著,也隻是支撐著睡前的精氣。隻要睡去,不久還是驚厥而起。
柳娣與蕭後對視著,好一會兒不說話,或許兩個人心裏都在想著該說點什麼才好。半晌,還是柳娣先開了口:
“皇後,皇上到底是怎麼了?”
“誰知道呢。”蕭後歎息著說:“太醫們都沒了辦法,隻說是受了驚嚇。可那鎮驚驅邪的藥用了一筐了,根本不管用。依我看,還就是嚇的。聽大臣們說,在雁門這一個多月,皇上哭過好幾回,一哭就渾身哆嗦。哼,皇上這半輩子,還沒經過這種折騰呢!”
“可也是。”柳娣又說,“不過,這樣下去也不是個辦法。剛才皇上喊得多嚇人啊。要我說,皇後,你是不是該過去看看?”
“我?柳娣,這個時候過去能看到什麼,你還沒數嗎?”
聽著蕭後反問,柳娣的臉唰地紅了。
幾天前,也是在半夜裏聽到皇上的驚叫,蕭後吩咐柳娣去皇上那邊問候一聲。因為柳娣是蕭後的貼身,跟皇上的那種關係內侍們心知肚明,內侍們沒有阻攔,放柳娣徑直進了寢宮。
柳娣推門進去,一下子就愣住了。就見那張寬闊的龍榻上,有七八個女人簇擁著皇上,並且都跟皇上一樣,全身赤裸一絲不掛,或攀或迭地攪纏著,看上去就是一座白花花的肉堆,分不出其中還有男有女。細瞅,才看清楚,幾個女人,有的把臉貼在皇上胸前,有的將手放在皇上胸部,有的用手在皇上腰間到小腹往來輕揉。這幾個女人,不管是靜著的,還是動著的,嘴裏都在輕聲念叨:睡吧,陛下。睡吧,沒事兒了……
早就聽說因為皇上夜裏不能安睡,每晚都需十幾個嬪妃宮娥侍寢,卻不曾想竟是這番景象。柳娣目睹了這一切,呆怔了一會兒,掉頭跑回到蕭後那裏。
蕭後聽了柳娣的描述,隻淡淡地說:“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皇上嘛……”
對於皇後說的,柳娣不是不懂。皇上嘛,整個天下都是他的,不論他說什麼、幹什麼都不足為怪,誰都得服從。理雖如此,但是柳娣每當想起龍榻上的那種景象,總覺得臉上發燒,心裏別扭。所以,這會兒她對皇後不願去寢宮探候皇上的舉動,從心底裏感到同情和理解。
夜更深了,宮院裏更靜了。兩個人都還沒有睡意,就索性又扯開了別的話題。
柳娣說:“皇後,聽說皇上又發敕命建造龍舟了。”
“嗯。”蕭後點頭回答,“皇上是要再次遊幸揚州啊!”
宮中上下都知道,專供皇上遊幸江南的龍舟早已被楊玄感的叛軍一把火燒了。再下江南,必造新船。換句話說,既然皇上已敕命新造龍舟,那就是聖意已決,欲再遊揚州了。
柳娣又問:“皇上這回再下江南,皇後定要隨駕同遊了吧?”
“那是。”蕭後答應著,又補上了一句:“也少不了你。”
楊廣第二次巡幸揚州時,蕭後因身體有病未能同行,從大業二年陪皇上遊江南那回至今,算來又快十年了。
蕭後說:“十年了,也真想著再回江南看看。你呢?”
“嗯,我也是。皇後,我想……”柳娣欲言又止。“想什麼?說呀!”蕭後盯著柳娣問。“皇上到了江南,不會三天五日的就回來,少則三個月,多則一年。所以我想,借這個機會回趟老家。”
“哦!你……”蕭後心中一震。
柳娣在禁宮多年,宮裏的規矩她不會不懂。不管是內侍宮娥,還是仆役使女,隻要人了禁宮,那幾乎就是一輩子了。除非老邁病殘,極少有半途出宮的。如有,也是情況極為特殊,而且隻要出去就不能再回來了。
一種說不出的滋味襲上蕭後心頭,她感到鼻子酸酸的,又問:“柳娣,說實話,你是不是想離開皇宮,離開我?”
“皇後。我,我不想……”
蕭後擺了擺手,阻止她再說下去。她不想呆在裏,還是不想與皇後分別?為什麼非要她說出來不可?就是說出來了,又有什麼意思?蕭後在心中暗暗反問自己:掏心窩地說,你想在深宮裏呆一輩子直至老死嗎?不想,又有什麼辦法?這可是天下千千萬萬人羨慕的、垂涎的、夢寐以求的,而且感到神秘、神聖、至高無上的皇宮啊!
“唉!”蕭後長歎一聲,說:“柳娣呀,有時候我想,假如十四歲那年我沒有被選為晉王妃,還在舅舅家的那個小村子裏一直過到今天,會是個什麼樣?”
“嗨,皇後,這還用想嘛!那種窮日子、苦日子你也不是沒經過,哪裏比得上王妃、皇後的榮華富貴舒服!”
“真的嗎?”蕭後笑著問。
“真……我,我……”柳娣一時語塞,她不知道皇後這是怎麼了,腦子裏在亂想些什麼。
“是啊,”蕭後自語著,“榮華有了,富貴也享了,到頭來又得了些什麼?綾羅綢緞,金銀珠玉,還是個榮華富貴!除此之外,空無一物……”
柳娣哧地一聲笑了:“哎,皇後,有金銀珠玉就行了唄,怎麼是空無一物呢!你看那鄉間百姓,吃了一輩子苦,受了一輩子累,到老還是窮得叮哨響,那才是空無一物哩!”
“至少,人是自由自在的!”蕭後說。
聽了這話,柳娣嚇了一跳,趕緊壓低聲音勸道:“皇後,這可不是你該說的話呀!”蕭後笑著問:“那該誰說?除了我,誰說出來都得殺頭!”
柳娣嘟囔著:“那是呀,朝廷規製就是這樣嘛!”
“就是這樣?”蕭後收斂了微笑,“既然就是這樣,又何必設那三省六部,弄那麼多文武員?那些大臣們也活該,明知不該說,說了也無用,卻偏要說,自討苦吃!”
越說越離譜了,柳娣嚇得不敢再接話薦兒。她忽然想到,皇後的忿懣,可能與蕭場大人最近的遭貶有關。
蕭場是蕭後的弟弟,楊廣身為太子的時候他就在東謀事,大業後遷至內史侍郎。蕭瑒性情剛正,敢於直陳諫言,因而常惹得楊廣反感,但礙於蕭後的麵子,也就再三容忍了。
楊廣從雁門回到洛陽不久,蕭場就同幾位朝臣一起,奏請皇上兌現獎賞力守雁門有功士兵的諾言。這就跟皇上的意願相悖了。楊廣自從雁門脫險,就不再提及此事。可是幾位朝臣奏議,他又不便直接反悔,於是采用變法,重新改定戎秩:建節尉為正六品,以下依次是奮武、宣惠、綏德、懷仁、秉義、奉誠、立信等尉,每尉依次遞降一階。也就是說,即便得了這個職,也比過去同等職的階位低得多了。即使這樣,在一萬五千名有功兵中又層層篩選,最後隻有一千五百人得以授銜,而且隻是進階,並無賞賜。
蕭場認為皇上此舉大為不妥,身為天子豈能出爾反爾,背棄前言。於是再諫皇上,應按最初的承諾論功行賞。這回皇上真是忍無可忍了,怒斥蕭場嘩眾取寵、蠱惑人心、意在利己。將他貶為河池郡守,命即刻啟程赴任!
河池是邊地小郡,遭貶去那裏為,跟發配流徙差不了許多。既然如此,臨行前跟蕭後見麵告別的事就連想也別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