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廣調頭又問蘇威:“既然如此,怎麼還會有州郡使者被劫於道路的事呢?”
蘇威對宇文述這些人一味討好獻媚皇上的言詞厭惡至極,恨得牙根發癢,他斜視一下宇文述,答道:“陛下,臣沒有執理剿匪之事,不知道賊寇究竟多少,但是臣隱隱地覺得,禍患越來越近了,臣之擔心也日益加重。”
楊廣問:“此話怎講?”
蘇威說:“幾年前隻聽說賊據長白一帶,而今卻近在汜水了。還有,從前征收的租賦和調發的丁役,如今還能征發多少?天下人口逐年增多,征發的租賦丁役卻越來越少,租賦丁役都到哪裏去了?是不是逃亡為盜了!陛下,臣無意聳人聽聞,而是許多州縣奏報賊情,總是化多為少,化少為無,隻報喜而不報憂。若長此下去,終會積成大患,不堪設想!”
楊廣一邊聽,一邊就皺眉頭。蘇威的話太令他心煩了,讓這老頭一說,天下已成了盜賊的天下了。地方上奏報世事承平有什麼不好?租調減少是州縣吏督促不利,隻要嚴刑厲法即可解決,並沒有什麼了不得的。蘇威的一通言論沒有觸及到真正的憂患,沒有說到點子上。不過,楊廣還是給了這老臣一點麵子,說:
“蘇卿說的極有道理,防微杜漸是治理天下的根本之一。許多事情就因始於疏忽,至使小災積成了大患。就說這個高麗小賊吧!”
皇上突然話鋒轉向高麗,朝臣們都不由一愣,豎起耳朵靜靜地聽著。
“三次征伐遼東回來之後,至今已兩年了,高麗王高元那夷賊卻一直不來朝見。在遼東城下,他派人送給朕的降書上寫得清楚,隻要大隋撤兵,高元定當每逢佳節親自來朝。現在可好,不但不親自來朝,連個使者書信也不見了。眾臣卿都說說,小小的高元為什麼敢這樣賊膽包天,猖狂無忌?”
殿下一片沉寂,沒有人出班回答,因為他們知道,皇上正在激昂之處,並非真要臣卿作答。果然,楊廣繼續說下去:
“還不是沒有對他嚴厲製裁懲罰,才使高麗小王將上國的一再寬容,誤作軟弱可欺!對這樣的刁蠻無禮的賊邦朕定要再次動兵興討,打他個落花流水,給他些顏色看看!”
原來如此,皇上又動了征伐高麗的念頭。大臣們都耷拉著眼皮不敢吱聲,誰心裏都明白,高麗雖小,但對其連番三征,幾乎沒有什麼勝利可言。若再興兵,非同小可,今日之國力已非昨天,百姓社稷恐難當再動兵戈的重負。
“蘇卿,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楊廣見無人發話,就又點到蘇威頭上。
其實,蘇威一直在思考著如何應對,聽皇上點到了自己,就說:“陛下,去年秋聖駕被突厥夷賊圍於雁門時,陛下曾許諾不再征遼,鼓舞了兵卒士氣,奮勇拒敵,才使雁門固守不破。如今陛下又欲征發,臣恐在軍中民間引起非議。”
“誰敢妄言謗政!”楊廣正色厲聲說,“還有,今後朝中不準再談雁門。突厥一夥蟊賊,也是學了高麗藐視上國的榜樣,才敢如此肆無忌憚!等到征服了高麗,朕騰出手來,一定把他殺個雞犬不留!”
蘇威見皇上火了,再出逆耳之語恐怕要倒黴,就說:“陛下所言極是,高麗非討不可。但就眼下情勢,再征高麗無需用朝廷精銳即可取勝,而且一舉兩得!”
楊廣聽蘇威終於附和了自己的意思,臉上也就有了一絲笑容,問道:“蘇卿,怎樣能一舉兩得?”
“陛下,”蘇威振振有詞,“當今四方所謂盜賊,多因衣食所迫而為寇,並不是死心塌地與朝廷為敵,故而都懷有企盼朝廷招安的心思。臣以為,陛下隻需頒布一道特赦四方群盜的詔令,就可變賊為軍,得兵卒數十萬人。陛下將其編為團隊,委將帥帶領,出遼西道,浮滄海道,夾擊高麗。這些人喜於免罪,必然奮勇作戰,爭相立功報答聖恩。這樣一年之內便可征降高麗!這就是臣所謂的一舉兩得之計。”
楊廣聽了蘇威的這個主意,不怒不笑,隻淡淡地說:“此事等朕想想之後再議。都退下吧。”
群臣逐一退下,隻有禦史大夫裴蘊不聲不響地留在了殿中。看看臣僚都走了,他湊到楊廣跟前說:
“陛下,臣以為老臣蘇威出言不遜。他說赦免群盜即可得兵數十萬,這就等於說當今天下盜賊竟有數十萬之眾!哪裏會有那麼多?”
楊廣一臉慍色,說:“老奸巨滑,想用賊寇來威嚇朕!哼,朕先隱忍幾天,早晚會有辦法堵住他那張嘴!”
裴蘊立時明白了皇上的心思,含笑點了點頭。
裴蘊的祖籍是河東聞喜,祖輩父輩卻都曾在南朝為。祖父裴之平是梁朝衛將軍。父親裴忌是陳朝都尚書,後被周軍俘虜,就降了周室,賜爵江夏郡公。裴蘊聰明善辯,很有吏治之才,在陳朝至直閣將軍。當時其父已效力大隋,裴蘊看透了陳後主荒淫昏庸,遲早要被隋亡,就暗地裏致信楊堅,請求作內應,來了個身在曹營心在漢。平陳之後,文帝逐一審閱南陳衣冠之士,量才錄用。閱到裴蘊的時候,文帝因他夙有向化之心,就越級擢拔,授於儀同。左仆射高熲不解文帝心意,便進諫說:
“裴蘊於國無功,位卻高於南陳其他降人,臣以為不太合適。”
文帝聽了反而加授裴蘊上儀同,高熲不服,遂又勸諫。文帝幹脆說了句:“再加開府。”
高熲如墜五裏霧中,不敢再行勸諫。再勸諫下去,裴蘊不愁升至仆射了。當天就拜裴蘊開府儀同三司,在所有陳朝降人中,他受到的禮遇最為優厚。之後他還任過洋州、直州、棣州刺史,頗有政聲。
大業初年,裴蘊在朝考核中成績優異,楊廣見他善於理政,就調任他為太常少卿。裴蘊揣知皇上喜好聲樂歌舞,就上書奏請召周、齊、梁、陳諸朝樂家子弟編為樂戶。善音樂及倡優百戲者,都聽候太常調遣。從此以後,各路聲樂歌舞百戲人才,都薈萃東京樂府,又設置了博士弟子,教授技藝。一時間,宮廷樂人增至三萬多人。楊廣十分高興,更加賞識裴蘊的智慧才幹,遷任裴蘊為民部侍郎。
大業是繼承的開皇、仁壽承平治世,當時禁網疏闊,戶口人丁隱漏較多。有的人本已年滿十八歲成為丁男,卻將年齡說小,逃避賦役;有的人還不到六十,卻詐稱年邁,就免交租稅。裴蘊做過地方吏,深知其中的弊端。任職民部後,為革除戶口隱漏之弊,他奏請皇上,提出實施大索貌閱之法。
所謂大索,就是搜括隱匿人口,貌閱就是責令地方吏親自當麵檢查百姓的年齡、相貌、形狀,查出那些屬成丁年齡,卻用詐老詐小的辦法逃避賦役的人。
這真是前所未有的創舉,楊廣當即準奏,並嚴責逐級員執行。如果有一人檢查不實,司要被解職,裏正、裏長要被流徙邊地。還采用了獎賞告密的辦法,如果百姓告發一人貌閱不實,就令被糾告之家代輸賦役。
到了年底,大索貌閱取得顯著成果,各郡核實計賬進丁二十餘萬,新附戶口六十五萬。不僅如此,自晉以來,曆朝曆代君王都頗感頭疼的,地方豪強大族蔭占人戶,與國家爭搶勞力的事,也因此得到了根本遏製。楊廣臨朝禦覽奏狀,高興地對百說:
“前代沒有賢才,以致產生戶口罔冒。今天戶口確實,全都是裴蘊的功勞。天下得賢人而治呀!”
不久,便擢授裴蘊為禦史大夫,與蘇威、虞世基等共為朝中重臣,參掌機要。
裴蘊為,雖有政治之才,但他最大的特長,還在善於窺伺揣摩皇上的微妙旨意。他身為禦史大夫,凡皇上欲加之罪之人,必想方設法羅織出罪名,加以懲治;皇上想寬宥的人,即便罪責再重,他也會千方百計為其開脫,直到無罪獲釋。正因為他的這種才幹,大小之獄,皇上都交由裴蘊辦理,連刑部和大理寺都不敢跟他相辯相爭。凡有案情,裴蘊必然先參透皇上旨意然後再作決斷。裴蘊又巧言善辯,判罪或輕或重,全憑他信口雌黃,別人也很難駁斥他。
這回,他又悟出了皇上的心機:蘇威這張嘴,太讓皇上鬧心了!裴蘊撫摸著蘇威進獻的《尚書》,心裏說:“五子之歌”應成為蘇威老臣的仕途“絕唱”!
於是,他又向楊廣進言:“陛下,臣早就聽說,蘇威在高陽主持選時,收受賄賂,濫授職,惹得怨聲鼎沸。再就是雁門之役後,他畏懼突厥,危言惑眾,以鎮撫關中為名,勸陛下回西京。臣總是覺得,這其中還有別的目的不可告人。五子之歌,難道也是他可以唱的麼!”
這些話正與楊廣的心思吻合,就吩咐說:“蘇威的事,還得由你查辦。”
裴蘊欣然領旨。
由裴蘊親自督查審理,當然沒有成不了罪的案子,而且隻要查,必有大罪。沒過多長時間,蘇威的罪狀就查實清楚:“朋比為黨,好為異端,懷挾詭道,繳幸名利,詆詈律命,謗訕台省……”哪一條也不輕。
說來也巧,恰在此時,不知是誰上了一道密報,說蘇威暗中與突厥交往,陰謀不軌。加上這一條,裴蘊將蘇威定成了謀反死罪!
蘇威萬沒料到一部《尚書》會招來殺身之禍,與活命相比,剛正不阿已是無稽之談。在刑部大獄裏,他連夜給皇上寫了一紙奏表,陳述自己奉事大隋兩代三十多年,精忠至誠不能感動皇上,反而屢有過失,望皇上恕萬死之罪!
楊廣讀過奏表,還真的動了惻隱之心,長歎一聲說:“唉,八十歲的人了,讓他活也活不了幾天,就免他一死,免回家吧!”
蘇威老頭總算撿回了一條命。從刑部出來,匆匆收拾了一下,沒幾天便啟程上路,回了河東老家。
從此,皇上耳根底下的確清靜多了,朝中群臣也不再亂傳謠言,說什麼盜呀賊的,這樣天下也就“太平無事”了。隻有征發丁役租賦進展遲緩,再征高麗的事議了又議,都因此而擱置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