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皇上已非當年晉王 五子之歌惹禍上身(2 / 3)

柳娣想到這些,就說:“皇後,也不知道蕭場大人現在怎樣了?”

蕭後心裏也正想著此事,聽柳娣提及,就忿忿地說:“他呀,更是活該!天底下甜言蜜語堆積如山,遍地都是,隨便從哪裏撿一點就夠用一輩子的,可他偏偏……自作自受,自討苦吃!”

柳娣抬眼看著蕭後,品味著她的怨恨,怯怯地說:“皇後,我也說句不該說的話吧,我覺得,這幾年不光皇上變了,皇後你好像也變了……”

蕭後會心地笑了,抻抻雙臂打了個哈欠,說:“柳娣啊,你這句話算是說對了!”秋風蕭瑟,東方既白,一夜又過去了……

桃紅柳綠,萬物複蘇,轉眼又是陽春時節,山川原野間的風光一派欣欣向榮。

納言蘇威的心裏,絲毫沒感到春天的到來,一直被嚴峻灰冷的寒冬裹挾著。他眼中看到的不是草木蔥籠,景色明媚,而是天下社稷正在向深不可測的冰窟裏沉陷著。三月三是上巳節,按古有的風俗,上巳日要出外踏青、遊樂,文人雅士則多戲水賦詩。今年的三月三,皇上將戲水之樂定在西苑的內海舉行。

這一天,朝中群臣會聚西苑水邊,與皇上一起飲酒賦詩,君臣同樂。皇上的興致極為高漲,連飲三大杯之後,便即席賦詩一首,名日《鳳艒歌》:三月三日向江頭,正見鯉魚波上遊。戀欲垂釣往撩取,恐是蛟龍還複休。

皇上新詩甫出,百一片歡呼雀躍,頻頻舉杯,稱頌陛下文采空前絕後,無與倫比,堪為當世一絕,雲雲。皇上不勝欣喜,受賀之後命百都須作詩助興,群臣遵旨紛紛唱和。

蘇威也隨臣僚們舉杯喝彩,並將皇上的佳句一遍遍在心裏默誦著,忽然就湧出一種莫名的不祥之感。

“……正見鯉魚江上遊……恐是蛟龍還複休……”自古以來,隻有聖上天子才可稱龍,皇上今日竟把鯉魚比作了蛟龍,當然是無意,即興之作而已。不過,鯉李諧音,李為蛟龍,即得天下,無意中的詩作卻應了讖語,此兆不吉!

蘇威正自思自忖,又聽得一陣歡呼,海上的水戲開始了。

當年為慶賀通濟渠開河,皇上在宮城積翠池邊設宴大酺,何稠獻上了他設計製造的七十二水戲,博得皇上的喝彩。木偶水戲盡管精巧新奇,畢竟還不是真人演藝,總覺得有些不過癮。為了籌備今天上巳節的遊幸,皇上早早就命一班學士撰繪了《水飾圖經》,將古代七十二件水事收入書中,又使朝散大夫親督藝伎照《水飾圖經》中的故事排練成真人表演的傀儡戲。這時,七十二艘木船蕩波水上,每船各演一出水事之戲,諸如:神龜負八卦出河,奉於伏羲;玄龜銜符出洛水;赤龍載圖出河,奉於堯;丹甲靈龜銜書出洛,授於蒼頡;堯舜遊河遇五老人;禹遇神女於泉上;秦皇入海求仙……七十二戲各有絕妙之處,人物栩栩如生,加上鍾磬箏瑟伴奏,令人耳目一新。直看得百張口結舌、心花怒放。

除七十二艘水戲船外,還有十幾隻女樂酒船在水上穿梭往來,不時地為皇上和眾臣添酒助興。君臣邊飲邊樂,直到夕陽西下、燈火齊明的時候,皇上突然宣布了一個重大決定,也是一項嶄新的宏偉計劃,使蘇威深感震驚!

皇上宣布:揚州至餘杭之間八百裏運河已經開通。也就是說,從此由東京沿水路可直達江南腹地杭州了。先帝開皇至今,皇上的離宮多在北方興建,江南一帶隻有揚州江都宮一處,遠遠不足聖駕巡省之需。為彌補此缺憾,皇上已詔令毗陵郡守集兵役十萬,在毗陵東南營造一座新宮苑。

隨後,皇上命內侍將毗陵新苑的圖紙給百傳看。

毗陵郡位於揚州以南偏東三百裏處,新開的運河經此南下至餘杭。設計中的苑周圍二十裏,內有十六宮。在流觴曲水、山湖水池之間從芳夏池之左開始,依次是驪光宮、流英宮、紫芝宮、凝脂宮、瑤景宮、浮彩宮、舒芳宮、懿樂宮、采壁宮、椒房宮、朝霞宮、珠明宮、翼仙宮、翠微宮、層成宮和千金宮。此外還有四座涼殿,在清流環繞之中,四殿取名圓基、結綺、飛宇、漏景。毗陵宮苑仿照東京西苑設計,方圓比西苑小了許多,而奢華綺麗超過西苑。

正是在看到毗陵宮苑圖樣的那一刻,蘇威的內心陡然感到了那種嚴冬的冰冷。在朝為三十餘載,仕途職階三起三落,猛然有這種心境,是蘇威平生第一遭,不由地心中自省:莫非我真的老了?

蘇威是京兆武功人。其父蘇綽,曾是西魏度支尚書,以革故鼎新而享譽朝野。文帝楊堅任北周丞相時,聞蘇威大名,又經高潁引薦,兩人有過一席長談,之後楊堅曾歎:相見恨晚!楊堅禪位稱帝,拜蘇威太子少保,追贈其父蘇綽為邳國公,讓蘇威襲爵。不久又讓蘇威兼納言、民部尚書兩職。蘇威上表推讓,而文帝下詔說:

“舟大者任重,馬駿者遠馳。卿有兼人之才,應無辭多務。”就是說,我量材使用,你也須能者多勞。蘇威這才受命不辭。

蘇威的為之道,常以父訓為準則。父親蘇綽在西魏時,因國用不足,奉旨定製征稅之法,當時稅賦很重,蘇綽感歎說:“今日征稅正如張弓,絕不是承平之世的稅法。但願後來之君王能將其鬆弛。”蘇威將父親的話牢記在心,引為己任。在做了隋室民部尚書之後,即奏請減免賦役,從輕征稅,文帝言聽計從。在文帝眼裏,蘇威的作用和才幹與高潁不相上下。

有一回,文帝無故發怒,要斬殺一名朝臣。蘇威聽說後闖進諫。文帝不但不理睬他,反而怒氣更甚,要親自出宮斬那朝臣。蘇威張開雙臂擋住文帝。文帝調頭避開蘇威,從側門出。蘇威又疾步繞行,迎麵攔住了皇上。文帝無奈,恨恨地拂袖而去。過了一會兒,文帝怒氣平息,冷靜下來想想,覺得蘇威的勸諫很有道理,若不是他,自己就鑄成濫殺無辜之錯。遂召蘇威至禦前,說:

“朝臣百若都如你這樣忠心,朕便可以無慮無憂了!”

文帝又當著文武百的麵說:

“蘇威如果不遇朕,其才幹就得不到充分施展;朕若是不得蘇威,也無法推行治政之道。楊素文武雙全,但論斟酌古今,助我宣化,他就比不上蘇威!”

蘇威與高熲同心輔佐文帝,治理國家,使大隋立國不幾年便天下大治。文帝令朝臣修改舊法,成為一代通典,其中多數律令格式,都出自蘇威筆下,被公認為朝臣中的能人。

蘇威的兒子蘇夔,也很有才學,加上父親地位顯赫,許多王公大臣都與他有很深的交情。文帝曾詔令議禮樂之事,蘇夔跟國子博士何妥各出一個方案,而且互不相讓。於是文帝將兩個方案交百僚複議,同意蘇夔方案的朝臣占了十之八九。何妥很沒有麵子,恚恨地說:“我苦讀四十多年,反敗在毛頭小兒手下。”

何妥咽不下這口氣,就四處搜羅證據,奏告蘇威與禮部尚書盧愷等人結黨營私,安插親信,以旁門左道任用自己的叔伯兄弟蘇徹、蘇肅等枉冒為。

文帝即令蜀王楊秀調查,竟查明奏告屬實。文帝召見蘇威,拿出《宋書》,翻到《宋書·謝梅傳》篇中有關朋黨的段落,命蘇威誦讀。蘇威惶恐不已,立即頓首謝罪。文帝卻說:“現在認罪已經晚了。”

於是革去蘇威的爵,以開府身份回家,朝中許多名士也因此受了處罰。

過了沒多久,太子楊廣便向文帝進言:“蘇威是個德行端正的人,隻是被人所誤罷了。”文帝下詔複爵邳公,任為納言,蘇威重又得以信用。文帝病重仁壽富的時候,詔楊廣前往侍疾,命蘇威留守京師。

楊廣即位後,加蘇威上大將軍。高熲直言犯上被誅,蘇威又受到牽連免。一年之後,又複起用,任為魯郡太守,隨後召還京師,拜為太常卿,繼而加左光祿大夫、納言。

蘇威雖然仕途多有坎坷,但對朝廷盡忠盡力之心始終如一、不曾改變。然而,大業十二年的這個上巳日,在看了隆重的七十二水戲和宏偉的毗陵宮苑圖紙的這一刻,蘇威對皇上和國家的希望與信心之光開始熄滅。自知之明告訴他,年逾八十的蘇威,在朝中的高位就要坐到頭了。

五月初五端午節,百群臣向皇帝獻奇器珍玩,作節日的祝賀。滿朝文武中,惟有蘇威一個人給皇上敬獻了一部《尚書》。

楊廣熟讀史書,他一眼就看透了蘇威獻《尚書》暗含的諷諭之意。《尚書》中有“五子之歌”。

夏朝太康暴虐,出外打獵遊玩,一百多天了還不返回京師,部落首領後羿起兵造反。太康的母親和他的五個兄弟徘徊洛水岸邊,怨憤交集,慷慨作歌五首:

皇祖大禹有訓,民可近不可下。民惟邦本,本固邦寧。予視天下,愚夫愚婦,一能勝予。一人三失,怨豈在明。不見是圖,予臨兆民。懍乎若朽索之馭六馬,為人上者,奈何不敬。——皇祖訓示:對庶民百姓應該親近,而不應該疏遠。百姓是國家的根本,隻有根本堅固,國家才會安寧。普天之下,即使愚夫愚婦也會給我們有益的教導。君王如果不斷地犯錯失誤,所引起的民怨,開始時往往潛伏在暗處,不易覺察。我們治理天下,就像用朽爛的繩索,去拉住六匹奔跑的駿馬,身居百姓之上的人,能不害怕嗎?

訓有之,內作色,荒。外作禽,荒。甘酒嗜音,峻宇雕牆,有一於此,未或不亡。——皇祖訓示:在內迷戀美女,會荒廢國事;在外沉湎於遊獵,也會荒廢國事。嗜好美酒佳肴,沉醉聲色歌舞,興建綺麗的樓宇,天下不能不亡。惟彼陶唐,有此冀方。今失厥道,亂其紀綱,乃底滅亡。——從前唐堯在冀州平陽建都,統治八方。而今政治混亂,法不成法,令不為令,終於還是滅亡了。明明我祖,萬邦之君。有典有則,貽厥子孫。關石和鈞,王府則有,荒墜厥緒,覆宗絕祀。——英明的皇祖是萬邦之王,將經典製度傳給子孫,使其安享。貨物交通,商旅興旺,皇家自然會富有。一旦荒廢墜落,皇家祭汜將永遠斷絕。嗚呼曷歸,予懷之悲。萬姓仇予,予將疇依。鬱陶乎予心,顏厚有忸捏。弗慎厥德,雖悔可追。——歎息唏噓,你為何還不回頭,使我們無限悲傷。百姓都在仇恨我們,而我們將依靠誰?滿心哀痛,麵色羞愧。如能謹慎迅速地改過,一時後悔還來得及!所謂“五子之歌”,蓋對祖先而言:一個子孫失國,五個子孫哀傷。蘇或敬獻《尚書》之心昭然若揭,使楊廣十分惱火。擺設在大殿裏的各種珍玩雖然也琳琅滿目,但比起往年卻少得多了,因而蘇威所獻《尚書》陳列其中,顯得格外紮眼。進獻的禮品少,是因為許多州郡員沒有派人來。楊廣悻悻地問:“為什麼各州郡守令使者所來無幾?”還是蘇威出奏:“陛下,臣已問過了。近來四方盜賊日漸增多,水路陸路都很不太平。許多州郡員的遣使在途中遭遇盜賊阻攔搶劫,僥幸活下來的都逃了回去。還有的州郡因畏懼凶險,就不敢派人進京貢獻了。”“哦?”楊廣陰沉下臉來。在朝堂群臣麵前,他每遇心情不快,臉色就會這樣陰沉下來。他的目光轉向左詡衛大將軍宇文述,“宇文卿,天下盜賊如此猖狂,這還了得嗎?還成何體統!”宇文述心裏一陣慌亂,而臉麵上卻表現得十分平靜,說:“陛下,盜賊日多之說不過是傳言而已,極不確實。依臣所查,由於朝廷力剿,盜賊漸少,已不足為患。”“不足為患?”“陛下,的確如此,那些雞鳴狗盜之徒比以前少得多了。”楊廣搖搖頭,對宇文述這種含糊其詞的回答顯然不是十分滿意,又問:“那你說說,現在盜賊比以前少了多少?”“這……”宇文述支吾片刻,他實在也答不出一個具體數目,眨眨眼說“陛下,現在盜賊還不到以前的十分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