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頂帳房是小顧的寢室,又是他和技術人員的辦公室。帳房後麵,擺著我倆的床鋪。中間夾著辦公桌,他在上麵堆了許多東西,又是總結、資料、圖紙,又是電話機、俄文課本和一大堆書籍,我看著有些亂,他卻覺得蠻有條理。帳房前麵,豎著一個資料櫃子,上麵還掛著一二十口井的報表,帳房中間,擺著兩張大桌子,桌麵當間鑲著玻璃板,抽屜安有電燈,是專意為製圖做的桌子。隻要把抽屜電燈一開,描比頭發絲還要細的線條也好,寫比芝麻還要小的字也好,清楚極了。
每天,在這頂帳房裏,洋溢著一種火熱的氣息。一清早,太陽還沒有升起,各個井隊的人,就把一份份報表送來了。接著,電話鈴響開了,有人在彙報地層情況,有人在請示進尺數字。接著,這個人跑進來了,說井底岩性發生了什麼變化;那個人衝進來了,說一口井又出了什麼事故……帳房是極不安靜的,而且給人一種忙亂的感覺。可是,誰想在這裏尋找安靜,那就錯了。這裏不是修身養性的地方,而是紮在沙窩裏的一頂戰鬥的帳房。
油泉子是一個大探區。人們要在這裏做一番事業,就免不了許多困難和複雜的事情,反映在這支地質帳房的情形也是如此。小顧和技術人員們,從天亮到天黑,就在這頂帳房裏接待著湧進來的一連串的地質事務。他正在做著一件事,另一件事已在等著了。工作在這裏好像永遠也做不完。而且,這中間還要經常發生一些分歧、衝突。什麼這口井完工搬家,沒有交待,試油隊和鑽井隊有了矛盾,吵開了。什麼那口井隻顧進尺,不取岩心,又有了矛盾,吵開了……看起來,吵嘴在這裏是很難避免的。可是,為了油田利益,紅脖子漲臉又算得了什麼哩!生活不是一片平靜的池水。生活好像大海的波濤一樣,是洶湧地而又激越地行進的,也是深含著鬥爭的。
顧樹鬆,這頂帳房的主人,對於他所從事的地質勘探事業,就有著一種強烈的進攻的精神。
今年,他隻有二十三歲,是我在柴達木遇到的一個年輕的地質師,一個瀟灑、活躍而又肯鑽研的地質師。他有著一副大臉盤,近視眼鏡下,閃著一雙敏感的眼睛。他的寬厚的嘴唇,說起話來,幹脆快當,好像放連環炮似的。你看他個子矮些,可是走起路來,邁著大步子,誰也跟不上;而且胸脯向前傾著,好像去捕捉什麼東西,總是保持著適度的英武和衝擊的風姿。記得,一九五三年,在酒泉盆地第一眼看見他的時候,他的這種風姿就給我留下了難忘的印象。那時候,他才十九歲,西北大學畢業的第二年,在一個地質小隊做技術員。雖然,他年紀小,愛貪玩,吹口琴、打乒乓、跳舞、唱歌,樣樣缺不了他,還帶著太多的孩子氣。可是,他能吃苦,能爬山,有幹勁,尤其是對技術精益求精的精神,這就使得他很快地能夠勝任一個綜合研究隊的小隊長了。他對朋友,熱情極了。你有什麼事,找到他,沒有一點含糊,隻要他說聲辦,馬上就辦好了。他和夥伴們相處得很融洽,人們信任他,喜歡找他做朋友。
我們從酒泉分手以後,他就調到柴達木盆地了。他的樂觀、爽朗和豪放的性格,好像很適合大沙漠的氣候。他所率領的地質隊,有著良好的成績,曾經獲得了模範的稱號。這一次,我遇到他,他已是一個地質師,一個大探區的地質技術的直接領導者了。一個大探區,井多事雜,不是一件輕鬆工作,需要更多的學識和精力。然而,小顧是這樣一個青年,他曉得學識是無限的,也曉得怎麼補充自己。時常,一天的工作做完了,人已經很累了,可是,哪怕是深夜,他都要按著自己的計劃讀書。幾次,我提醒他說:“半夜讀書,效率不高吧!”他總是搖搖頭,帶著笑說:“不行呀,新出版的地質書太多了,再不抓空讀,就得落後了。”而且,第二天他仍然起得那麼早,又那麼生氣勃勃地幹開了。他的胸懷裏,好像燃著一把鋼火,有著永遠使用不完的精力。
今天,他一早約我和陳技術員,到東西沙灘上定井位,一個井隊已在等待新井的任務了。
小顧穿起老羊皮短襖,換上了一雙短靴,卷起油泉子構造圖,撒腿前麵走了。起初,出了探區住地,我們還離得不遠,等爬過了兩三座沙丘以後,他就遠遠地把我們拉在後麵了。小陳還不錯,比我跑得快,拉得不算遠。我好久不爬沙丘,腳下不知深淺,又笨拙,又遲緩,而且走了不及二裏地,氣也喘得厲害了。
我喊:“小顧,你慢點,行不?”
他在一座沙丘上站下來,等我走到跟前,笑了聲說:“怎麼,你爬不動啦?”
隨即,他擺了一下手,猛然,從沙丘上向下一跳,半截身子插進了沙子裏,又順著斜坡溜下去了。
他這一來,把我的精神也提起來了。小陳跳下去以後,我也接著從沙丘上滑下去了。這裏的沙子疏鬆,柔和,一跳進去,舒服極了。
我們在沙子上舒展地躺了一會兒,又向前走。
走有四裏地,小顧在前麵站下了。他從口袋裏拿出羅盤儀,測定方向。接著,他讓小陳站在一邊,自己嘴裏一麵念叨著,一麵在前邊量著步子。一陣,他又量著步子,走回了原地。這時候,他拿出構造圖,鋪在沙地上,和小陳一起研究著,合計著,就選擇了這一片比較平的沙灘,插上了一個木牌。牌子上麵已寫好了幾個歪字:淺十一井。然後,我們在附近搬了一些砂塊,壓在牌子周圍,以免被風刮跑。於是,一口新井就這樣定下來了。
看起來,定一口井位,似乎是一件非常簡單的事情。然而,這裏麵包含著多少學問哩。假使小顧和小陳對油泉子構造沒有過詳細的研究,而且不熟悉大量的地質資料,那一口井位怎麼會定得這麼容易呢。
我們往回走的時候,小陳的腳跛起來了,大概來的時候走得快,再加上翻牛皮鞋太硬,腳趾磨腫了,出血了。這樣,小顧就不得不走慢了。然而,這時候,我卻忽然想起小顧一個定井位的故事來了。
這是今年一月,正是柴達木最冷的時候,零下三十度左右,小顧在調到油泉子以前,先幫助油砂山探區定井位去了。從茫崖基地到油砂山,有九十公裏。他一個人,不戴帽子,就騎著一輛摩托車,直奔油砂山。他又愛開快車,不管冷風怎麼刮得耳朵呼呼叫,他仍然放大油門,用每小時六七十公裏的速度飛駛著。他翻過了大山,穿過了戈壁灘,不及兩個鍾頭的樣子,就爬上油砂山了。但是,當他把井位定好以後,忽然,覺得耳朵發癢了。他一摸,麻麻木木,還有些疼腫哩。顯然,他沒有戴帽子,遇到冷風,又開快車,耳朵凍壞了。他還在摸,醫生一看,忙說:“快不要用手摸了,再摸,就要掉了!”又連忙給他打了兩針,叫他在帳房靜靜地憩著。半天,他再也不敢摸耳朵,再摸,耳朵掉下來可不是好玩的了!這一次,經驗匪淺,他大概永遠也不會忘記自己這段經曆吧……
我們定井位回來以後,就快吃下午飯了。
小陳脫了鞋,看腳上的擦傷。小顧搖起電話,向大隊長報告了定井位的情況。隨即,他又趴在桌上,寫起鑽井總結報告來了。和平時一樣,他剛寫了幾個字,電話鈴響了,一個井隊催著測井的事情。隨即,他給茫崖打電話,也是催著測井的事情。井上等得急了,一連給他打了幾次電話;他也急得在帳房裏團團轉,也接連打電話,可是總是談不好;大概電測車忙不過來吧。最後,井上催得更緊了,小顧就在電話筒上吼開了:“你們說今天來,為什麼不來?再不來,井隊就要窩工!誰負這個責任……”
一天地質事務多得很,他確實忙極了。可是,你以為他的生活很單調,也沒有別的興致,也不愛玩了吧?不,在他的辦公桌的抽屜裏,塞著兩把老牌口琴。他仍然是一個不賴的口琴手,昨天,他還給我們表演了好幾種吹奏法哩。他仍然是那麼愛打乒乓球,愛跳舞,而且,舞姿灑脫出眾。他還學會了一套拍照、衝洗和放大的本事,自己就製了放大機、瓶瓶、罐罐等全套暗房工具。有時候,星期六晚上,地質師的帳房就變成了攝影師的暗房。他把自己喜歡的相片,放大了一張又一張,我看他本事有,隻是性子急,放出來十張相片,其中最少有兩三張是模糊的,不是淡就是過濃了。有時候,他正在衝洗相片,電話鈴響了,於是,他就在暗房裏和人談開工作了……
這天晚上,小顧和我都跑累了,相約早些上床睡覺。
可是,要睡覺的時候,他又拿起了俄文課本,似乎很抱歉的樣子,對我說:“我隻讀一會。”
一個不久前回國的留學生小陸,教小顧和地質室的人學習俄文,自然,這是一個在野外難得的教員和學習外語的好機會了。這個留學生是高個子,大眼睛,戴著黑框近視眼鏡。他身上的工作服。時常塗著些泥巴,老牛皮工作鞋的後跟已經磨歪了;這和他在國外穿著西裝大衣和黑亮皮鞋照的那張相片,已經很不相像。現在,他在油泉子是地質實習員,很用功,除了跑井場以外,總是鑽在帳房,不常出來。他和小顧的關係,時常是互相轉換的。一陣,他有了什麼地質難題,找地質師來了,小顧一一講給他,他虛心地聽著。一陣,反過來,他又是先生,矯正著小顧的外語發音,小顧也很用心地念著。他有一個業餘自學計劃,大致在每個星期裏,一三五讀地質學的書,二四六是學政治和外語。
夜深了。帳房外麵很黑,很靜。
我睡了一覺醒來,帳房燈還亮著,看看表,已經夜裏一點過了。可是,我發現小顧還沒有睡著,他用被子圍住身子,仰靠在床頭,把外文課本壓在胸脯上,正在哇啦哇啦地背誦著生字哩。
我說:“喂,總這樣熬夜不行呀?”
他側過了頭:“你知道,明天就要考了,得溫習一下。不然教員一問,答不上來,多不好?”
電燈光下,我看見他的眼球都掛著紅絲了。
“明天早起,早念,不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