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格爾木紀事(3 / 3)

創造這個奇跡的是一個六十七歲的老人魏承淑。當我懷著尊敬的心情,走進格爾木菜園,去拜訪他的時候,他正迎麵向我走來。我不認識他,可是,從他那矮小的身子、微曲著的背和年邁的行姿上,從他那灰白的頭發、多紋的額頭和被太陽曬得發紅而又蒼老的臉龐上,我相信就是他了。因為,格爾木隻有這樣一個最年邁的人,很容易認出來。果然,我一問,就是他。於是,我們就一麵向菜園走,一麵攀談起來了。

老人是陝西富平人,說著一腔地道的關中話,字字咬得真切,聲音清晰洪亮。原來,他當過二十多年中學教師,曾經在榆林中學、綏德師範、西安一中和西安女中等學校任教。

“年紀大了,教不成書了。”老人非常感慨地說,“可是,種菜、種樹、務花,該行吧!”

一九五四年三月,老人在蘭州的時候,遇到了慕生忠將軍。慕將軍談起了柴達木、格爾木,說高寒地區寶貝多,就是不長樹,不長莊稼,以後要試驗種麥、種樹,而且非要種成不可。老人一聽這些話,雄心來了。因此,當第二次碰見慕將軍的時候,他就要求,非來不可。慕將軍說:“你年紀大了,那裏地勢高,氣候不好,不要去吧。”老人理直氣壯地說:“你能去,為什麼我就不能去呢?我啥都預備好啦,就等著走了!”就這樣,老人把他在蘭州買下的花種和花條帶在身上,辭別了兒子和四個孫子,毅然到格爾木來了。

老人來了,沒有房子住,就和大家一起住在帳房裏。許多人替他擔心,勸他回去,他反而說:“來了好,這是一個好地方呀!你們看我老漢不行?哼,我還想幹兩下子哩!”他開始一麵挖地,分析土壤,準備搞園藝;一麵和大家一起種菜,修路。六月,天熱,蚊子多,咬得人頭昏腦漲,人家問他:“你頭昏不?受得了嗎?”他倔強地說:“不昏。能行!”大家背石頭蓋房,他背不動,可是不願意閑著。他說:“你們背石頭,我擺石頭該行吧?你們打柴,我拿鋤耙柴,也行吧!”

魏老不服老,幹勁大得很。他來格爾木不久,還寫過這樣一首詩:

我來格爾木,

年已六十四;

人民園藝好,

為達我心誌。

不怕生活苦,

不怕無房住;

隻要土肥沃,

生產自富饒!

柴達木的建設生活鼓舞著老人,老人的“心誌”是高的。可是,這裏的土並不“肥沃”。格爾木主要是鹽堿地,老人第一次種的樹,種的花,長不起來,活得極少。因此,他就分析土壤,經常抓起這裏的土,用嘴嚐嚐;抓起那裏的土,用嘴嚐嚐;把花幾天移到這裏,幾天又移到那裏,反複地試驗著。他頑強地幹著,不斷地栽,不斷地種,一次不行,再來二次;二次不行,再來三次、四次、六次、八次……終於,老人戰勝了自然,他給柴達木贏得了第一棵果樹,第一朵花!

老人領我走到了一片蘋果樹的麵前。打眼看去,它們都已長了尺來高,成排成隊的,散布在一大片被改造過了的鹽堿地裏。它們絕大多數都發出了新條,長出了小葉。

老人興奮地說:“我們種了五百多棵,活的就有百分之九十以上。今年,發新條了。你看,那幾棵長的都有一尺多高了!”

我圪蹴下來,仔細地看著老人務的蘋果樹。那新發出來的嫩綠的小條、小葉,多引人愛。這是柴達木盆地長出來的第一代蘋果樹嗬!

我們在另一片鹽堿地,又看到了杏樹,長得和蘋果樹高低一樣,枝條健壯,小葉繁多,形狀已似大樹。杏樹成活率高,老人種了二十四棵,都活了。

老人又引我看了沙棗樹。沙棗樹苗是菜園生產組長從自己家鄉――甘肅民勤帶來的。人們都希望格爾木有自己家鄉的果木,因此,在回家度假期的時候,總要帶些種子來。現在,沙棗樹已長有二尺多高,成活率也很高。

“看,那邊,葡萄!”老人忽然天真地喊道。

葡萄,葡萄在格爾木也能生長嗎?我不由得跑了過去。可是,近前一看,淨是一些灰白色的幹杆杆;好像誰在地裏插了一些短柴棍一樣。然而,仔細看去,杆杆上已長出了小芽兒,它仿佛是和杆杆在搏鬥中頂出來的。看著小芽兒,真叫人喜歡。小芽兒,快快地長大吧!

老人快活地說:“葡萄,沒有根,插個杆杆就能活――這還是個經驗。我插了四十多棵。你看,那芽兒,有二寸長了。明年,再長大一點,我準備用豆角攀引……”

老人似乎特別愛葡萄。我想,在他精心的栽培下,不久以後,格爾木的人就可以吃到葡萄了。那時候,人們將會說:“這是來自格爾木的葡萄,是在戈壁灘上長出來的!”而當人們吃著葡萄的時候,也一定會懷念這位老人;因為,正是這位快七十歲的老人,給柴達木帶來葡萄的嗬!

這時候,老人把我領進花地裏來了。嗬,好多的花,多好的花!紅色花、黃色花、藍色花和白色花,真是花樣繁多,美不勝收。金盞花,披著金黃色的頭巾。茼萵花,穿起了純黃的鑲著白邊的衣裳,在互相競美。雞冠花噘起了一片紅豔豔的大嘴,在嫉妒虞美人,因為虞美人紅得比它好看。尤其是藍筒絮花,開著一種筒筒式的淡紫色的花朵,看起來純真,纖細,溫柔,看了還想看。老人走上前,摘了一枝,遞在我的手中。感謝老人,感謝他給了我格爾木的一枝花!

老人講起花田裏的花種來了。他指著,說著:“花的品種很多,已有三十多種了。五色八月菊,種了三十多窩。六月雪,種了十幾窩。虞美人――楚霸王的老婆,種了十幾窩,明年準備大種。雁來紅,又叫老年變,已長一尺多高了。萬壽菊――花還沒有開,開了以後,耐性最大……”

老人說到這裏,又給我講了個小故事。去年十一月,他去西安治腿病,同時,跑到西安師範學院,準備買些花種回來;可是,人家把他當販花子的,不賣給他。他給人家說:“我不是販花子的呀!”人家不信。幸虧,學院有個教員是他的學生,去給他交涉,才賣了。當他帶著花種又回到格爾木的時候,許多人懷念地說:“我們還怕你不回來了呢。”他笑嘻嘻地說:“你看,我不是回來了嗎?”

老人給我談著花,又使我想起慕生忠將軍房間牆壁上掛著的一幅玉蘭國畫,和寫字台上擺著的土燒硯台及小慈姑、核桃、荸薺、螺獅……這些小擺設是老人研究土質的時候,挖出了一些好土,玩著捏製由磚瓦窯燒出來的;而那幅畫著玉蘭花的國畫,也是老人畫起送給慕將軍的。畫上,老人還特意提了一首詩,上寫:

祖國江南多奇花,

山秀芬芳宜人家;

昆侖山下無此物,

聊揮一幅欣賞它!

老人寫這首詩和畫玉蘭花的時候,才來格爾木不久。今天,他已不是用筆“聊揮”,而是用自己的智慧、心血和雙手,在昆侖山下播種著花朵。

老人談著花,談著果樹,我覺得他的心充滿著對花果的感情。他撫育花果,愛著花果,他把自己的晚年獻給了柴達木的花果事業。人們尊敬他,愛戴他,因為,他是第一個給戈壁灘帶來花的人,第一個給柴達木帶來蘋果樹的人。

雖然,他已年邁蒼蒼了,可是,他說:“我在格爾木生活,給人民辦些事,心裏暢快。我都變成老小夥子了,頭發都變黑了……”

老人的頭發並沒有變黑,但是,他的心確實變年輕了。嗬,祝福你,魏承淑,好老人,可愛的帶來花果的老人,願你像撫育的萬壽菊那樣,永遠年輕,健康,生活得更好,更美!

格爾木的鍾聲

“當!當!當……”

格爾木的鍾聲響了。鍾聲深沉、洪亮,震動著昆侖山,震動著戈壁大地,震動著格爾木人的心弦。這是生活的鍾聲,建設的鍾聲,戰鬥的鍾聲!

我每聽到這鍾聲,心裏就很激動。這不是古廟鍾聲,那麼陰沉、淒涼、單調;這鍾聲召喚著人們投入到沸騰的生活中去,投入到暴風雨般的鬥爭中去。清晨,當鍾聲敲響的時候,你可以看見,格爾木成千上萬的人,走入了工廠、高山,奔向了戈壁、沙漠。他們去挖煤,去煉鐵,去燒磚。他們去修路,去開荒,去種田。他們去挖鹽,去放牧,去做鞋,去澆花。他們驅車爬上了昆侖山、唐古拉山雪線,進入拉薩。他們穿過大沙漠,翻過當金山口,駛入了河西走廊。生活在這裏顯得多麼雄壯,多麼有魄力!

傍晚,當鍾聲敲響的時候,你還可以看見,許多人參加了“義務勞動日”,扛著鐵鍁和十字鎬,修市區馬路去了。許多人作務自己栽培的白楊、柳樹和花去了。許多人擁向商場、書店和籃球場去了。許多人相伴著走向格爾木河畔,談笑,散步。那兩個戴著黑色小帽的回族青年,緩行在大路上,一個拉著一個的手,對唱著青海“花兒”。那個穿著紅色新襯衫的姑娘,掄著兩條粗辮子,她為什麼向沙丘跑去了呢?原來,她是赴約會,那邊一棵紅柳跟前,有一個青年正等著她哩。格爾木的傍晚多好嗬!

這時候,慕生忠將軍和下了班的工人,正在和一隻小狗熊玩耍,逗樂。小狗熊是幾個修路工人從唐古拉山抓回來的。去年,它還像一隻小貓,今年,已變成龐然大物了。它被鐵鏈子拴在一根木樁上。這東西,剛長大,就顯得凶猛非常;一見人,就張牙舞爪,猛撲了過來,要不是鐵鏈拴得緊,真會吃了你。這裏,還抓住過五個狼娃,可是,這東西從小就壞,就想吃人,將軍怕它們傷人,把它們打死了。還養過一個小猴,也因不老實,抓人,被工人把腦袋敲爛了。現在,隻剩下這隻小熊,雖然凶猛,可是好玩。將軍從自己種的白菜地裏,摘了兩片葉子,小熊一見,就乖巧地張開嘴,伸出長舌頭,流起涎水來了,逗得大家快活地笑了。

格爾木的傍晚,充滿了歡樂、活躍和喧嚷的色彩。

可是,轉眼間,也會刮來一陣狂暴的風。狂風掃蕩著大地,天空彌漫著黃煙。然而,在戰勝了千難萬苦的英雄們麵前,狂風是懦弱的。當我迎著狂風,走在格爾木大路上的時候,我覺得,昆侖山在向格爾木人招手、微笑;格爾木河在為英雄們歡呼、歌唱。於是,狂風逃竄了,晚霞又升起了。

我望著昆侖山上的晚霞,誇耀格爾木,誇耀格爾木人。在遼闊的戈壁灘上,在偏僻的青藏高原上,隻有真正的英雄好漢,才能創造出舉世聞名的青藏公路,才能創造出格爾木,創造出白楊和花朵。因此,如果說,蒙族兄弟稱格爾木是出金銀的地方,那麼,我想說,這是出金銀的地方,這也是出金子和銀子的人的地方!

一九五七年八月二十八日,格爾木――大柴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