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越來越深了。大戈壁的麵孔，越來越黑，越顯得恐怖了。我們的車子，仿佛在一片墨黑的海裏漂行著似的。
這時候，我側頭望著張師傅，他挺著腰杆，卻顯得更加英武，兩隻大眼閃著晶亮的光。小徐呢？他蜷曲在我的身旁，垂著頭，打起鼾來了。
“小徐，沒有睡著吧？”張師傅問。
“沒有！”小徐猛然抬起頭，習慣地伸出手，抓起皮管，給車加水。隨即，揉了揉眼，又悄聲對我說：“跟他當助手，你就別想打盹！”
“嘿嘿，隻要不誤事，打個盹可以嘛！”張師傅微微一笑，又接著說：“我這人，不知咋的，晚上行車，精神就來了。大概是在朝鮮養成的習慣，給前線送彈藥，一連幾夜，不眨一眼……現在，給柴達木野外人員送吃喝，我心裏卻覺得是在送彈藥……你一定知道，野外人員生活苦，比我們開車的苦多啦，時常發生斷口糧的事。我一聽說哪裏斷了口糧，心裏就寒絲絲的。”
“噢，我想起來了，”小徐靠了靠我，說：“上月十八號，半夜，我們給鑽井隊運鑽杆，任務很緊，沒想到在沙漠裏拋了錨，出了個小毛病。他一急呀，眼淚都流出來了！”
“胡說！”張師傅訓斥道，“我哪能像你，一個毛頭孩子，動不動就哭！”
“你沒哭，沒哭，就是眼圈紅了！”
“不要胡說了。”張師傅又對我說：“你不知道，當司機的人，最主要的要有一個責任心。這和上前線打仗一樣，今天要拿這個碉堡，就非拿下來不可！不然，就破壞了整個戰役計劃……在柴達木當一個司機，要勇敢，要機智，要能挨得了餓，受得了凍，吃得了苦；不然，就趁早……”
這位師傅不停地說著。白天，很難聽得他說一句話，我還以為他是一個寡言的人。黑夜，在這大戈壁的黑夜裏，他的話好像說不完。而且，你聽聽，他說得多麼好，又多麼動人！從他的話裏，你能看見一顆熱烈的司機的心！
在柴達木盆地，誰要當一名司機，就要經得起風險，就要有勇往直前的精神。這裏，司機們時常是頂著暴風走的，是在險路上走的，受凍受餓是常有的事。這裏，流傳著司機們因車子拋錨困守在荒無人煙的戈壁，如何和寒冷、饑餓展開鬥爭的故事；也流傳著司機們為了完成緊急的運輸任務，如何穿過險路、衝破困難的英雄事跡。因此，有許多勘探者曾給我說：“談起柴達木的英雄來，不要忘記司機！”
這時候，我望著張明亮和小徐，他倆不就是英雄嗎？他們駕駛的這輛吉斯車，車擋前橫寫著“八萬公裏”的紅色大字，這表示他們已安全行駛了八萬公裏。這八萬公裏是一個光榮的數字，他們不知道經曆了多少風險，多少困苦，才贏得這個數字的啊！
夜，更深了。寒風，嚎叫著。
在大戈壁的深夜裏，隻有兩隻車燈閃動著。我覺得，兩隻車燈好像張明亮的那兩隻晶亮的大眼。是的，車燈是司機的眼睛。司機的眼睛探索著戈壁之夜，劃破了黑暗，奔向了黎明！
一九五七年八月二十三日，格爾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