挖鹽工人們多是青海人,也多是青年人。他們都很能吃苦耐勞,都漸漸地適應了鹽海的氣候和生活。在光亮的鹽海中,和挖鹽工人們在一起,你會感到勞動這個字眼的高貴的意義。世界上有各種各樣的勞動,每種勞動都有自己特殊的地方。在茶卡,挖鹽工人是在鹽海大氣的襲擊下勞動的,是在鹽水的浸蝕下勞動的。但是,挖鹽工人們卻帶著特有的自豪,他們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熱愛自己的生活,和感到自己勞動的價值。挖鹽工人們把鹽貢獻給人類,把鹽送給每個家庭、主婦和孩子們,以豐富人的生活、智慧和理想。
一個年紀大些的工人,摸了一下胡子說:“我們挖出來的每顆鹽粒裏,都含有社會主義,你信嗎?”
我信,我堅決相信,握起他的粗壯的雙手,望著他的黑紅的笑臉,我被他的話深深地感動了。
這時候,鹽場的生產隊長談柏棠走了過來。
這是一個蒙族兄弟,長得高大,結實,滿臉黝黑黝黑,穿著一件藍方格襯衣。他身上最突出的是一副圓筒皮尺,別在腰帶上,手不時地摸揣著;自然,這是生產隊長量鹽堆和計算產量不可缺少的工具。他眯笑著,端過來一茶缸水說:“喝吧。”他仍然保持著蒙族兄弟的禮節,見了客人,先請喝茶,然後蹲下來拉話。
這位蒙族兄弟是一個雇農的兒子,青海湟源人,四十一歲了。和楊場長的童年相似,家裏沒有房,沒有地,九歲上就給地主老爺放牛,放羊。少年的談柏棠,在饑苦生活的逼迫下,當兵,放牧,總也吃不飽,穿不上,東去被壓榨,西來受驚惶,始終沒有一條出路。
“青海解放了,才有了我們少數民族的活路。”談柏棠非常感慨地說:“拿我個人說,共產黨比父親還親。一解放,黨就送我上蘭州學習。出來了,就叫我到鹽場當翻譯,以後又叫我做司秤員,又做場產員,生產隊長……比過去,我現在穿新,蓋新,每月還能給嶽父彙上些錢。你不是看見我騎著一輛自行車嗎?永久牌,去年買的,一出海,我就騎著它回家……”
他說著這些話的時候,油黑的臉上掠過一陣爽朗的笑容,眼睛明亮而快樂。
他還給我們談到挖鹽的一些技術,怎麼打鹽蓋、挖坑要多深多寬呀,怎麼拿耙子、拿勺子和整鹽堆呀,等等。一個受剝削受踐踏的牧人,當他的心靈一得到解放,就變得多麼聰慧,精明。一個普通的窮苦的蒙族兄弟,在黨和鹽場領導者的培養下,隻有三四年,就成了鹽場基層工作中的骨幹。
他說的許多話,在我們生活中都是一些極平常的話,極普通的道理,可是,由一個蒙族兄弟的嘴裏說出來,就特別使人愛聽。他還給我談起了挖鹽工人過去的生活。
馬匪統治鹽場的時候,隻管官家發財,不管工人死活,誰願意當鹽工呢?人隻要有辦法,都不會進鹽場。那時候,工人住在破帳房裏,每天,吃不上,睡不好,太陽沒出來,就用鞭子趕著進海;太陽落山了,還不準出海。不管天陰下雨,不管炎夏寒冬,都要挖鹽,而且都是光著腳進海的呀!鹽工的手腳蝕爛了,凍壞了,有誰管呢?冬天,難以挖鹽,馬匪逼著鹽工用羊糞圍著燒,冰層化了,又逼著挖。鹽工實在受不了,一出海,又被馬匪用石頭硬打了回去!
一次,太陽落了,天快黑了,鹽工出海了。可是,碰見一個馬匪巡兵,他怒衝衝地走了過來,罵鹽工出海太早。一個老鹽工,跑上前去,跪在匪兵麵前,拉起匪兵的手,苦苦禱告,沒想到,匪兵翻了臉,嫌老鹽工的手抓過羊糞,玷汙了他的手,就掄起棍子,狠打了一頓。老鹽工一回家,就死去了……
今天,這位蒙族兄弟放大聲說,黨對工人關心極了。比方說,挖鹽工人的手,容易裂口子,就給一人發了一塊擦手布。
腳容易爛,就給一人發了一塊擦腳布。生產好了,有條件,又給一人發了一雙套鞋;又發了高統膠靴。鹽海光強傷眼,一人又發了頂草帽,配了一副墨鏡。鹽海下雨沒地方避,一人又發了一塊油布;為了挖鹽安全,鹽坑邊放上了踏板。在最困難的情況下,還給工人蓋了房子、澡堂。怕工人睡著冷,又準備了草包子……
“同誌,你不要看這都是些不要緊的事,過去,什麼也沒有,連一塊擦腳布一塊油布也沒有呀!”
談柏棠真切地說著這一切,顯得非常激動。
鹽工們聽著我們的談話,年長的鹽工還帶著一種沉思的樣子。接著,他們吃完了飯,把缸子裝進布袋,拿起鹽鑽、鹽耙和鹽勺,開始撈鹽了。於是,鹽海又掀起了撥動聲、洗撈聲和工人們的談笑聲、吆喝聲。
我離開了鹽場工地,向回走著。
太陽辭別了鹽海,從旺尕秀山之巔,把金光鋪向了鹽海,多好啊!
我回頭眺望著工地,挖鹽工人們弓著腰,正在一上一下地撈鹽,好像競相開放的花朵似的。他們的勞動,每一鑽,每一勺,都給我的心靈以很大的震動。在這裏,不正是由於挖鹽工人們的勞動,才使茶卡的一條條鹽山加高的嗎?吃著遠近聞名的茶卡大青鹽的人們,可曾曉得挖鹽工人們是怎樣勞動著的嗎!
不久,茶卡就要擴建成為一座機械化的大鹽場,那時,一台聯合采鹽機,一晝夜就可以開采五百噸鹽呢。茶卡,這個池鹽之庫,不是也為發展工農業用鹽和興建大堿廠儲備著良好的條件嗎?
我想到了這裏,興奮極了。
我覺得鹽海更潔白了,更美麗了。我為茶卡的今天和明天振奮,為勞動在茶卡的人們感到快樂。天邊的晚霞也曉得這些嗎?它為什麼要那麼親昵地望著茶卡,把霞光披在我們的挖鹽工人的身上呢……
一九五七年八月十九日,茶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