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柴達木盆地東南邊緣,北依完言通布山,南依旺尕秀山,有一個狹長美麗的鹽海,終年閃爍著晶亮的光彩,浮遊在大西北的青海高原上。
當我們從西寧出發,翻過了日月山,穿過了青海湖,再爬上象皮山的時候,鹽海就以一種驚人的光亮,迷惑了人的眼睛。前麵旺尕秀山之下,哪裏是什麼鹽海,簡直像一隻銀色的大鶴,正在乘著夏日的晚霞飛行。白的海和山巔的白雪,和天上的白雲,相連在一起,使人分辨不出是白雪從天空降落,還是白雲在地麵飄流。多麼奇異的幻景,多麼可愛的鹽海!
“茶卡呀!”我身邊一個蒙族旅客,快樂地打起了呼哨。茶卡,蒙語即鹽海之意。人們說柴達木是一個鹽的海洋,我們剛一踏進柴達木的門檻,就看到了茶卡。茶卡出現在海拔三千多米以上,出現在荒僻的戈壁灘裏,而且,又被譽為是祖國的池鹽之庫,就更使人向往了。
我們下了山,來到茶卡小鎮。前兩年,這裏很荒涼,隻有幾間破土屋,現在有旅館、食堂,人來人往,非常熱鬧,成了通往盆地的一個大站口。鎮子北麵,茫茫一片,看不出什麼東西。可是,走上一陣,仿佛平地閃出一道電光,鹽海出現了。許多排土屋子又似一群海鷗,停落在海邊上。這就是茶卡鹽場住地。
我們遇到鹽場楊良雲場長的時候,他正和職工們一起,在一排土屋背後,搬土塊壘牆。他穿著麻袋似的藍粗呢衣裳,滿身沾著泥土,瘦削的臉頰上,刻著幾道深深的皺紋,額頭上掉落著汗珠。他拍打著手上的泥土,愉快地說:“你們是來看我們的鹽場嗎?好極了。”
他順手指著離住地不遠處的兩架小山說:“你們看,那就是我們工人挖出來的鹽!”
原來,這兩架山是鹽山呀!鹽山又壯又尖,似兩座金字塔,射著萬道銀光。通往鹽山的大路上,一輛輛大卡車,滾滾而來,又滾滾而去。在鹽山腳下,許多工人正在鏟鹽,裝包,過秤,然後又把一袋袋鹽,裝進了大卡車裏。人們是這樣忙碌地運鹽,可是,鹽山依然穩如泰山,好似隻動了它的一根毫毛。
“一天,拉鹽的車不少,有四五十輛,就是拉不完!”楊場長站在鹽山腳下,用手抓起一把鹽說:“茶卡的天然大青鹽是出名的,從海裏撈出來就能吃。你嚐嚐看!”
我抓起一把鹽,捧在手心看,鹽粒潔白透亮,似顆顆寶石。拿一粒含在口裏,味重純正,還有一股香氣。
他告訴我說,蒙族兄弟發現茶卡,已有三百年曆史了。乾隆二十八年,已定有鹽律。這使我想起《西寧府新誌》的記載:“在縣治西五百餘裏,青海西南……周圍有二百數十裏,鹽係天成,取之無盡,蒙古用鐵勺撈取,販玉市口貿易,郡民賴之。”因此,楊場長還說:“茶卡是一個有悠久傳統的鹽海哩!”
同時,我發現,這位場長對鹽有一種特別的感情。見了麵,談起鹽,他始終是那麼愉快,激動,臉頰上的皺紋也舒展了;而且談得誠懇,親切,帶著一種軍人的爽朗和果斷的風度。
原來,這位鹽場的領導者是一個老紅軍。四川蒼溪人,四十七歲了。小時候,父親當紙匠,母親當仆人,他給老財放牛,端尿盆。一九三三年,他摔了尿盆,拿起矛杆子,鬥了老財,參加了紅四方麵軍。在萬裏長征中,有一個活躍的小傳令兵,頭上戴著長簷五角紅星帽,穿著件黑青布爛衣裳,身上背著一條夾被,一袋生米,腰裏別著兩顆手榴彈和打下土豪的一個細碗,肩膀上還掛著一枝小馬槍,在隊伍裏跑前跑後,傳遞著命令,這就是楊良雲同誌。小傳令兵,很勇敢,翻雪山,過草地,白天一百二,晚上一百二,一點也不示弱。以後,他又被調到營部、團部、軍部當傳令兵,調到紅二方麵軍通訊警衛連的時候,還給賀龍元帥擔任過警衛工作。一次,打遭遇戰,他右腿負了重傷,同誌們勸他留在老鄉家裏,他怎麼也不肯,流著淚,堅決地說:“我能走,死也要跟著紅軍,跟著黨走呀!”他從林子裏折下兩根樹杆拄著,一拐一拐地跟上來了。
楊良雲就這樣在千難萬苦的行軍中,在出生入死的鬥爭裏,由一個放牛娃成了一個真正的紅軍戰士,由一個小傳令兵成了一個自覺的共產主義革命家。他跟著黨走過來了,從暴風雨般的革命鬥爭中走過來了。
一九五?年,這位老紅軍被黨派到茶卡來了。他放下自己熟悉的槍杆,又深深地愛上了鹽。雖然,幹鹽這一行,是一個生手,不如在部隊做政治工作,當指導員、教導員來得順手。可是,他勤懇地承擔了這一工作。而且,當他來的時候,茶卡是一個破爛攤子,正處在一個最艱難的時期。
從前,茶卡是由蒙族茶卡旗、王家旗和柯柯旗分散經營的,一個旗一個口子。蒙民除放牧以外,就靠挖鹽為生。但是,馬步芳的父親馬麟老賊,看中了這個“聚寶盆”,竟然明目張膽地派鹽巡隊搶占了茶卡。各旗王爺畏於馬匪殘暴,敢怒不敢言。青海解放前夕,馬匪又喪心病狂地搗毀了茶卡,把鹽到處亂運,亂扔,摧毀了鹽場房屋和一切設備。那時候,茶卡遍體鱗傷,奄奄一息,鹽海在冬夜裏哭泣,旺尕秀山在冬夜裏披上了白發……
“我來了一看,鹽場被破壞得不像樣子了。房子,沒有房子,吃飯,沒有飯吃……”
顯然,擺在這位老共產黨人麵前的工作是艱巨的。但是,楊良雲帶著三十多個幹部和戰士,在海灘搭起篷帳,住了下來。為了恢複茶卡,他們忍饑受餓,吃囫圇的煮青稞;找不到菜吃,喝鹽海裏的水。青稞加鹽水,一直吃了一年多。茶卡偏僻,交通不便,一九五一年,他們才吃到一點大頭菜,見到一點白麵。一九五二年,才長時間地吃上了青稞麵,可是,菜,還是吃不上。
有個管理員,他想改善大家的夥食,用布和茶葉,找蒙民換了一塊野馬肉。他把肉鎖在破屋子裏,每天吃一點,割一點,不準人亂動。可是,野馬肉放的時間一長,臭了,不能吃了。這下,大家對他的意見可大啦,你一句,我一句,把他說得頭都抬不起來了。
可是,在這位老紅軍看來,這些苦都算不得什麼,比過草地撕樹皮吃,燒皮帶吃,強多了。記得,他曾經在老財家裏撿了一雙爛皮鞋,穿了一陣,過草地時也燒著吃了。他說:“現在,總不要吃這些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