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2 / 3)

要等到多年以後,楊小翼才知道外公自殺的原因。那時候,她閱讀了一九四九年以後上海教會改造的材料,外公的相關言論也在其中。當時外公是上海教會的代表人物,一九四九年前後,外公除了忙於醫務工作,還在教會組織裏任副總幹事,負責教會出版物事項。在“三自愛國運動”教育過程中,外公對諸多的問題想不通,存在抵觸情緒。通過這些材料,楊小翼對外公當時的處境有所了解。

一九四九年後,在革命意識形態裏,天主教是有原罪的,這原罪就是天主教天然地同資本主義和帝國主義有聯係,教會必須進行適應新意識形態的改造,即所謂的“三自愛國運動”。外公的基本觀點是,天主教應該有超然而永恒的位置,政教應該分離,“凱撒的歸凱撒,上帝的歸上帝”。

外公來永城,是從新政府用來改造牧師、傳道者的“教牧人員學習班”逃出來的。他無法忍受在學習班中那種相互批評、控訴的氣氛,他認為這是反天主教義的。耶穌說:“你們不要論斷人,免得被論斷。”外公認為批評或控訴就是論斷人,是在人身上找過錯,而忘記了自己身上的罪。外公還寫了一篇叫《順從人還是順從神》的文章,認為神造世界說是接受天主教的前提,而除此之外的勞動創世說就是“不信派”。外公的觀點在當時被全麵圍剿。外公的死是因為他的信仰的根基被摧毀了,而不是別的原因。新政府對他還是挺禮遇的。

但當時,楊小翼對外公的自殺很不能理解,在走向輪船碼頭的路上,她的內心甚至懷著一些仇恨。她覺得外公的自殺玷汙了她血統的純正。

她來到碼頭,外公躺在水泥地上,樣子相當駭人。他的雙眼睜著,眼珠朝上,好像還在企求他的那個上帝的原諒,好像他還有很多的困惑期待上帝的解答。他的身體因為在水中浸泡過,比平時浮腫了很多。楊小翼見了,一陣惡心。趕緊跑到邊上嘔吐起來。她一邊嘔吐,一邊哭。悲哀就在那一刻降臨,非常洶湧。她想起每次坐船去上海,外公總是在輪船碼頭等著,一臉溫情。楊小翼見到他,就會不由自主地撲到他的懷裏。在上海的日子,外公雖然非常忙,常常半夜也要出診,但總是抽出時間帶著她去大世界玩。他還帶著她參加各種慈善募款活動,他總是慷慨解囊。要是在街頭,他會默默對流落在街頭的窮人施以錢幣。她很清楚外公是個心地善良的人。

媽媽滿眼淚光。她非常節製,沒有哭出聲來。李醫生站在她邊上,憂慮地看著她。

李醫生見楊小翼哭泣,過來安慰她。

“小翼,別難過,你別太難過啊。”

李醫生是媽媽的同事。他有時候會來楊小翼家串門,所以彼此很熟。他帶著她離開了現場。她不住回頭看外公。她有點不相信外公已經死了,她覺得死亡是不可思議的事情。

媽媽發電報給外婆和舅舅,告訴了外公的死訊。

在外婆和舅舅趕來前,外公的喪事都由李醫生在料理。外公的自殺對媽媽的打擊顯然是巨大的,那幾日,一向堅強的媽媽變得非常軟弱。

在教會的人聚集在石庫門祈禱的時候,米豔豔進來觀看。看到教士在外公身邊念經文,她轉頭對楊小翼說:

“這不是搞迷信嗎?”

這話令楊小翼感到心虛。她擔心米豔豔把這事兒傳播到同學那兒。楊小翼知道,在幹部子弟學校,上帝是和那些諸如“資產階級”、“反動派”、“愚昧”、“迷信”等詞語聯係在一起的。上帝早已被那些氣勢恢弘的詞語驅逐了。

那一刻,楊小翼試著用“幹部子弟學校”的觀點審視眼前的場景,她真的看出這個葬禮有著影影綽綽的陳舊的氣息,就好像陽光正從屋子裏退去,這裏成了一個黑暗的見不得人的世界。楊小翼盼望這個儀式早點結束。

還好,葬禮非常草率。教會的人祈禱完後,外公的屍體就被運到火葬場,實施了火化。沒一會兒工夫,外公變成了一撮骨灰,被裝進一個木盒子裏麵。木盒呈深紅色,木盒上麵有一個象牙鑲嵌成的十字架。

楊小翼注意到李醫生對媽媽非常體貼,他和媽媽似乎有著很強的默契感。

李醫生是個年輕而漂亮的醫生。他是西班牙華僑,曾在法國學醫,他是因為聽到祖國解放的消息而回國效力的。他回永城的那一天,劉伯伯親自接見了他,對他的愛國情懷大加讚賞。李醫生在接見過程中說的唯一一句話是:“我希望早點找到工作。”很快地,他被安排到了媽媽所在的醫院。

“這次真的要謝謝你了,小李。”葬禮完後,媽媽對李醫生說。

“別客氣,我應該的。”

那天,媽媽留李醫生在家吃飯。李醫生也沒有客氣。也許剛剛辦完喪事,氣氛依舊很壓抑,大家都很沉默。媽媽會偶爾給李醫生夾菜,李醫生明亮的目光就瞥向媽媽。媽媽垂著眼簾,假裝沒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