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公葬禮的過程中,楊小翼一直在盼望劉伯伯來幫助媽媽。劉伯伯沒有來。外公的葬禮,劉伯伯沒有踏進楊家一步。這讓楊小翼非常失望。
外婆和舅舅是在外公火化後趕到永城的。
舅舅身上有一種令人不安的鬼鬼祟祟的氣息,但外婆還是像原來一樣貴氣而冷靜。她沒有問媽媽任何問題,好像她早已預料到外公有這麼一天。
外婆和舅舅在石庫門住了一夜。那天晚上,外公的骨灰盒就放在客廳裏。看著這骨灰盒,楊小翼有一種不真實之感。昨天,外公還在這客廳裏唉聲歎氣,但今天晚上,外公就消失了,隻留下這隻冰冷的骨灰盒。她有點兒些恍惚。她發現這屋子裏的人都有點恍惚。
舅舅同媽媽講了他新近的遭遇。新政權成立後,審判都是在革命的名義下進行的,他所學的法律專業根本沒有用。他失業了。現在他暫時在一家糖果廠當工人。他從來沒這麼辛苦過。舅舅在述說這一切時,內心充滿了不平。
舅舅指了指骨灰盒,憤然說:“我恨他,是他不讓我去香港的,現在他卻拋下我不管了。”
媽媽說:“你不要怨天怨地啊,誰知道會這樣呢。”
“你也是,當年你也是勸我留下來的。”舅舅說,“我是被你們害慘了。”
媽媽臉上露出凜然的表情,但她並沒有回應。
“為什麼他不來幫幫我們?嗯?”舅舅責問媽媽,“天下不是讓他們打下來了嗎?到頭來反倒是我們家破人亡?天底下怎麼有這樣的事?”
媽媽毫無表情的臉輕微地抖動了一下,她回頭對楊小翼說:
“小翼,你回房間,我和舅舅談話。”
就在這個時候,範嬤嬤萎畏縮縮地來了。楊小翼沒有走。
範嬤嬤很久沒有來了。她的眼神裏有一種卑怯的不安,好像她的到來是一件唐突的事。她對媽媽說:
“我想了想,還是覺得應該來看望楊先生,楊兄弟。我們老早就認識了,當年,你懷孕的時候,楊兄弟把你托付給我,我沒有照顧好你們。現在楊兄弟走了,上帝收留了他,我要來祝福他。我知道我也許不該來,我馬上就走,我祝福完就走。”
範嬤嬤的話語裏透露著奇怪的不滿。她這麼說的時候,媽媽突然號啕大哭。楊小翼從來沒見媽媽哭得如此悲傷。她一直是個堅強的女人。看到媽媽哭,她也跟著哭了。
範嬤嬤摸了摸楊小翼的頭,說:
“小翼,不要哭,你外公是去了天堂。”
外婆從頭到尾沒有說一句話。舅舅的臉上卻露出奇怪的笑容。
那天晚上,楊小翼躺在床上,想著舅舅和範嬤嬤意有所指的話。舅舅所說的那個他是劉伯伯嗎?應該是。那一刻,她突然對劉伯伯有了怨恨。舅舅說得對,他為什麼不能保護外公呢?他不是一個大官嗎?他不但不保護外公,連外公死了他都不來幫忙。他應該來幫助我們的呀。我們家出了那麼大的事,他竟然不聞不問。如果他來了,那一切就會明亮起來,她就不會感到如此不安了。如果他來了,米豔豔一定會閉上她那張臭嘴。從這件事上,她意識到了自己的真實處境,歸根結蒂,她和媽媽是被拋棄的人。
那天晚上,想起外公的意外死亡,想起他那張駭人的死亡的臉,她感到孤立無援。
一覺醒來,太陽已照進了楊小翼的房間。房間裏暖洋洋的。她覺得這些天來發生的一切像一個古怪的夢境。站在陽光下看家裏發生的事,她嗅到了一種不合時宜的陳舊氣味,就好像這個家回到了一九四九年之前。這讓她感到不安。她對家裏出現的陰暗的一麵充滿了抵觸和惶惑。她希望一切趕快過去,不再出現。
她起床的時候,媽媽告訴她,外婆和舅舅準備回上海去。聽到這個消息,楊小翼的心頭竟然湧出一種久違的輕鬆。她想,這一幕終於要結束了。她還想,如果米豔豔問我,外公為什麼自殺我怎麼回答呢?
楊小翼和媽媽去碼頭送外婆和舅舅。媽媽的眼睛浮腫,神情肅穆。
那天天氣十分寒冷。在深秋慘淡的陽光下,舅舅走入船倉的背影分外孤單。外公的骨灰盒放在他右手提著的黑色行李袋裏,他走得很快,卻又顯得十分茫然,就好像奔向某個未知的目標。
外公死後,楊小翼跟媽媽去過一次上海。也許是由於她的心態問題,那次上海之行非常不愉快。那時候,外婆和舅舅已被趕出洋房主樓,他倆被安置在院落左邊的庫房裏。庫房又要做灶房,又要做睡房,相當擁擠,楊小翼和媽媽都沒有落腳的地方。外婆家有一種晦暗而絕望的氣息,這種氣息令人窒息。她不甘融入這種氣息之中。這氣息不應離我這麼近,我得遠離它,逃離它。這之後,她再也不想去外婆家了。但媽媽依舊每年都要去上海探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