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故鄉的雲(3 / 3)

因此,我放棄了中專的申請,填報的都是技工學校。因為我的非農業戶口,正是技工學校的錄取對象。我記得我一共填報了三個技校,一是東北航空技校,二是保定火車司機技校,三是華北油田技校。最終被華北油田技校錄取了,我成了1979年揚扈中學唯一通過高考出去上學的人。從我填報的誌願裏也不難看出,我當時的心是很野的。

1979年,社會的變化已經逐漸明朗。雖然依舊是華主席時代,但鄧小平的政策和影響開始主導社會。老一輩革命家離去了,天不但沒有塌下來,而且中華民族的天空,變得更加明亮、更加寬闊、更加湛藍了。誰都能感覺得到,一個新的時代就要到來。

高考一結束,分數還沒下來,我就接到了縣紡織廠參加工作的通知。當時的趙縣紡織廠是全縣最大的國營企業,原來是石家莊市國棉四廠的分廠,後來劃歸了趙縣,但是人們習慣上還是稱它為四廠。當時全縣非農業戶口沒有工作的126個年輕人,全接到了四廠的招工通知,那是一件喜出望外的好事,先不管未來如何,我們一百多個男女青年,一下子在四廠聚齊了。我的視野和朋友突然就擴展到了全縣,更使我興奮不已。

紡織廠的車間,不高,卻很大。白天,光線是從一排排鋸齒形,豎立著的天窗照進來的。晚上,上麵是一排排的燈光,下麵是一排排的機器。車間像個廣場,幾乎一眼望不到邊,更看不到車間外麵的任何東西。有時候外麵下了一天雨,我們在車間裏根本不知道。我所在的細紗車間是紡織廠的主力車間,衡量一個紡織廠的大小,一般都是說有多少個紗錠,其實那些紗錠都是安裝在細紗車間的。把棉花變成棉線,主要靠細紗,其他車間都是準備和輔助性的,因此細紗車間也是全廠最大的。

那時最大的痛苦,還是上夜班時的困倦。十五六歲的男孩子,晚上足夠的睡眠是必要和必需的。每到後半夜,就困得幾乎失去了知覺,推著紗管車就睡著了,車子遇上東西停在哪裏,就在哪裏站著睡。所以,我早就知道,不能睡眠是一種極大的酷刑。

後來,我們發現了女廠長有一台舊華沙牌小轎車,總是停在離我們車間不遠的一個角落裏。我們中間一個膽大的家夥還發現,那轎車有個後門鎖不上,一拉就開了。我們就經常半夜溜到轎車裏睡覺。我第一次進去根本睡不著,肏他媽的,這麼舒服的座椅,真會享受啊。後來,不知道是哪個操蛋鬼,老偷撕汽車後座墊子裏的海綿,我怕受連累和追究,就不敢再去了。但那轎車的舒適和高級,讓我豔羨了很多年。雖然沒有坐過奔跑著的轎車,但那也是我當時坐過的最高級的東西了,顯然比任部長的北京212吉普要高級得多。

來到縣城,我就像一個賭徒進入了賭場,像一個餓鬼進入了食堂,像高爾基先生進入了圖書館。總之,是異常興奮和新鮮的。我開始交朋友,當然是男朋友,有男朋友誰要女朋友啊。我那時一直認為,交男朋友是高尚和豪邁的,交女朋友純粹是低級趣味。卻不知男女朋友的用途,是完全不一樣的。

我在趙縣交的第一個男朋友叫王新凱,他也不是縣城人,他家在城南大沙河邊,一個叫白溝驛的小村裏。他的父母和兄弟姐妹都在新疆哈密鐵路上,所以他也是非農業戶口,隻有他是跟著爺爺奶奶長大的。除了我們的出身和來曆類似,我倆最大的共同點,就是都喜歡讀書和寫東西,後來我們就大膽地稱自己為文學愛好者。王新凱不但愛好文學,還很會唱歌,尤其是新疆民歌,《達阪城的姑娘》《吐魯番的葡萄》《克拉瑪依之歌》,我都是跟著他學會的。記著我倆經常爬到縣城南麵高高的土城牆上,麵對朝陽或落日,仰望遠方,憧憬未來。

另一個朋友叫王強,他是真正的縣城人,父母都是老師。王強作為縣城的人,能看得上我和王新凱,我們是非常榮幸和開心的,他也是個文學愛好者,記得我離開趙縣時,他還送給了我一套雨果的《悲慘世界》。對當時縣城的了解和探索,也都是跟著王強幹的。在我眼裏縣城就是城市了,認識王強我總算有了第一個無限向往的城市朋友。

也許是“文革”武鬥的遺風猶存,我們這幫人裏,不但沒能好好團結,好像突然就興起了打架的風氣。現在根本想不起打架的原因,但肯定是那些縣城的孩子們首先引發的。我們這些鄉下來的也不能引頸就戮,甘受欺負啊,於是也就隻能拉幫結派,準備戰鬥。這時候,我和王新凱、王強的朋友鐵三角,就顯示出了威力。我們榮辱與共,肝膽相照,城鄉結合,一般人也是輕易不敢招惹我們的。

有一天晚上,我自己在宿舍裏看書,相鄰宿舍的一個工友,其實他也是我們一批的,非要擰我們宿舍的燈泡,說他們宿舍的燈泡壞了,他們要打撲克。我當然不能同意,可他不顧我的反對,上去就要動手擰燈泡,我便站起來阻止他。於是,兩個人拉拉扯扯起來,沒想到他突然抱住我的後腰,開始實施攻擊,想把我摔倒。摔過跤或者打過架的男孩子都應該知道,被對手抱住後腰是很被動的。因為對方的無禮和主動進攻,我已經惱羞成怒了。為了不吃虧,我突然拔出鋼筆,向他腦後亂戳。他沒想到我如此敢下手,突然放開我跑了出去。

我原以為事情就此結束了,他跑了,我保住了燈泡,我便繼續看書。沒想到他在院裏開始罵起來,並且威脅饒不了我。我不想多事,也沒有追出去和他理論。他可能認為我軟弱可欺,對出來圍觀的一些人,沒完沒了地辱罵和控訴我。時間一長,我突然一股無名火起,這不是欺人太甚嘛!剛來城裏就如此窩囊,以後還怎麼混啊!無理還這麼橫,這他媽的什麼世道啊!我從窗台上拿起一塊半截磚,背在身後悄悄出了門。他還在那裏唾沫橫飛地,給人們講我如何操蛋和不識抬舉,我迅速繞到他旁邊,照他頭上就是一磚頭。他被我砸得一下跳了起來,我以為他要反擊,那塊磚頭不大,還在我手裏,我迅速準備砸他第二下。他卻抱頭就跑,一邊跑還一邊喊:你們都看見了啊?你們都看見了!

我以為他去喊人了,需要準備更大的戰鬥,便找了一把鐵鍬站在宿舍門口等著。這時候,新凱和王強聽說後也跑來了。王強到底是城裏孩子,應付這種事情有經驗。他一把奪下我的鐵鍬說:你想讓保衛科抓你啊?你趕緊走,我倆在這裏等著。我才突然意識到,打了勝仗是需要迅速撤退的。我感激地看了他倆一眼,迅速脫離了現場。

第二天,報複沒來,來的是那個家夥的姐姐。她是廠裏的機關幹部,她說她知道她弟弟也不怎麼樣,但為個破燈泡兒我也不能動家夥啊,還比畫著我把他弟弟腦袋砸了多大個包。還說她媽和我媽都是老師,雙方家長是很熟的,我隻要保證不再打架,她也保證她弟弟不會報複我。如果不聽她的話,不但要報告保衛科,還要告訴我媽媽等等。雖然事情就這樣結束了,兩個朋友的表現還是很令我感動,我決心在他們需要我的時候,也決不能做孬種。事後回想這次打架,我確實有點反應過激。平心而論,我的反應過激不是因為我厲害,而是因為我敏感和膽怯。敏感受到了別人的無端欺辱,膽怯打架吃虧所以下手狠。我開始意識到這是一種很不成熟的心態,從心裏更加佩服王強的理智和冷靜。

我對趙縣縣城的曆史並不了解,也無意查詢資料來宣揚我的故土如何如何。但是,從保留下來的趙州橋、小石橋、柏林寺,還有街裏十字路口上,那個作為河北省旅遊標誌的,全國最大的石頭佛經幢來看,趙縣在曆史上一定是個繁華的地方。不然,不會有那麼多如此經典的古代建築,如此完整地保留下來。作為隋代的地麵建築物,能完整保留下來的,趙州橋在全國也可謂絕無僅有。

柏林寺如今是中國香火最盛的曆史名刹之一,也是一個佛教重要流派的著名道場。可我在趙縣紡織廠上班時候的柏林寺,還是個非常荒涼的地方,東麵是殘破的城牆,西麵和北麵都是很深的大坑,隻有南麵有條通東門口的破路。遠遠望去,一座長著荒草的破舊的磚塔,周圍有十來棵東倒西歪、老態龍鍾的古柏樹。當時好像是縣土產公司的土產倉庫,都是些露天堆放的草席垛和竹竿子垛什麼的,根本沒人把它們當成古跡和文物。

有一次我在王新凱宿舍裏發現了一把沒有刀鞘的新疆英吉沙刀,我便愛不釋手了,最後強烈要求他把那把刀送給了我。我後來自己為它配了個木頭刀鞘,去華北油田上技校時還偷偷地帶了過去。男人好像天生對交通工具和武器有著特別的興趣。

九月份,我們這一批人裏,有不少接到了大學、大專、中專或技校的錄取通知。我和王新凱,都接到了華北油田技工學校的錄取通知。我的專業是泥漿,王新凱的專業是柴油機。柴油機專業好理解,我們一直弄不清泥漿專業是個什麼東西,泥漿也算個專業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