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雖然成分高,但是帶著我們哥兒仨回到父親的老家,並不是因為受到什麼政治迫害,而是受到一個小運動的影響。這個小運動叫“侯王建議”,據說是姓侯和姓王的兩個小學老師,給中共中央寫了一封信,主要內容是建議老師們都回到自己的家鄉去教書,不但能充實和支援家鄉的教育事業,在本鄉本土還能減輕國家的負擔。中央批準了這一建議,我母親就是響應“侯王建議”的號召,帶著我們回歸家鄉的。
我的家鄉解家寨,因為村子小,人們都叫它小寨兒裏。解家寨大部分人都姓解,據我粗淺的考證,應該是明朝成祖年間由山西運城古解州一帶移民來的。明成祖朱棣搶他侄子的江山,在華北一帶打得很慘,尤其是河北南部一帶,幾次拉鋸戰使當地居民死的死、逃的逃,幾百裏地沒有了人煙,我們那一帶把這場戰爭叫作“燕王掃北”。戰爭結束後,政府組織從山西一帶向河北移民,史稱“三晉移民”。在河北一帶廣泛流傳的祖上來自“洪洞縣,大槐樹,老鴰窩”,就是說的這次移民大遷徙。其實移民來自整個山西大地,並不僅僅是來自洪洞縣。因為是政府組織的大規模移民,兄弟多的必須抽出一兩個遠徙河北,這對當時的農家來說是很殘酷的,所以政府隻能動用軍隊強製執行。不像現在的人們,哪裏好就往哪裏跑,擋都擋不住。之所以人們隻記住了“洪洞縣‘大槐樹’老鴰窩”,是因為洪洞縣是移民的集中地,當時被強行押離父母的所謂男丁,很多都還是半大孩子。當軍隊強迫他們從集中的營地啟程時,一定是呼天搶地痛哭遍野的,他們被官軍用繩子綁成一串,透過淚眼最後回頭望一眼自己的家鄉,看到的隻有營地中一株參天古槐和上麵的幾個老鴰窩,以及漫天飛舞的烏鴉和它們的聒噪聲。河北人把上廁所叫解手,就是那次大移民的文化遺產,因為人都是被捆綁著的,所以大小便時必須求押送的軍爺把手解開,後來解手就成了上廁所的文明說法。
之所以我認為我們姓解的祖上來自運城地區,是因為隻有運城地區的古解州集中了大量的解姓人口。那裏還有一個著名的鹹水湖叫解池,三國人物、武聖人關羽就是解州人,那裏的關帝廟就像山東曲阜的孔廟一樣,是最大也是最正宗的。再往上推,史書記載的一個最早的解姓人物叫解張,是戰國時期的“傒克禦者”,傒克是個小諸侯國的王子,可見我們的祖先是為領導趕馬車的,相當於現在首長的小車司機。
我的故鄉有兩個獨特的文化現象,不同於四周的鄰村。
首先是一種特殊的村罵。之所以叫村罵是因為隻有我們村流行這種罵法,對此,鄰村還有一句俗話來專門評價我們:“小寨兒裏,口頭語兒,丈人、舅子不離嘴兒”。也就是說,在我們村,丈人,舅子,都是罵人的話,並且使用範圍非常廣泛,在任何場合,罵任何人、任何事都可以,有時還可以當成表揚、戲謔和感歎詞使用,甚至每句話都或輕或重地夾雜著這兩個詞。這種獨特的語言模式是怎麼形成的,我真的說不清楚,但是我認真研究過我們民族的罵人與謾罵的起源和心理。一是充大,二是性,而兩者的結合更是典型的中國罵法。比如最常見的“他媽的”,後麵就省略了一個女性器官的粗俗名字,所有性器官、性動作都是罵人武庫裏的利器。而充大,其實也暗含著某種性權力和性地位,比如老子、兒子、孫子等罵法。鑒於這一文化基礎,丈人、舅子其實也屬於典型的國罵,丈人暗含與人家女兒的性關係,舅子明喻和對方姐妹的性關係。我們縣還有一種罵人的話叫“怕戶頭”,其實就是《紅樓夢》裏焦大罵的“爬灰”,即“爬灰頭”的意思。這種語言的使用者,怕是早就不知道它的起源和真實含義了,不然,是絕不會不分場合、不分對象地亂用和濫用的。我們村的村罵應該也是這種情況,但是這一現象無疑也反映了我家鄉父老鄉親的彪悍、無知、原始和落後。
我們村另一個比較突出的原始文化現象是敲鼓。敲鼓,最有代表性的就是我們家族所在的村東北角。我不知道這個風俗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生產隊的倉庫裏有幾十麵牛皮大鼓,還有一些大大小小的銅鈸。一入臘月,地裏的活越來越少了,鼓聲便隨之響了起來,越接近春節越熱鬧,甚至有些天晝夜不停。並沒有人組織,人們自動自發地聚集在街頭,那激越的鼓點我現在還能想起來。孩子們能得到一個挎鼓的機會是很榮幸的,有些資深的鼓手一來,馬上就有人把鼓槌兒往他們手裏塞,他們敲起鼓來仰麵朝天,非常地投入、忘我和陶醉。大量的人圍成一圈,在雄壯的鼓聲裏沒有了表情,也沒有了思想。天地間隻有“咚咚鏘鏘”的巨響,恢宏遼遠,經天緯地,這是他們的創造,也是他們的藝術,他們的舞蹈,他們的音樂和詩。在貧瘠和幹涸的土地上,在寂靜和寂寞的時空裏,他們就是這樣表達生命,也是這樣表達自己的。
1976年,對於中國,是一個特殊的年份。對於我們家和我個人,也是一個重要轉折。1月8日,周恩來總理逝世。3月8日,東北吉林從天上落下來了隕石雨。4月5日,北京爆發了紀念周總理、支持鄧小平的“四五”事件。7月6日,朱德委員長逝世。7月28日,河北唐山發生大地震。9月9日,毛主席逝世。10月6日,“四人幫”被抓。
這一年,我十三歲,我學寫日記的第一句話就是:一九七六年,不平凡。
對於民族、對於國家,這一年也是不尋常的。曆史的車輪在這裏停頓了一下,就開始轉向了。轉向哪裏?人們雖然還無法具體判斷,但是巨人們的倒下,使處在時代陰影裏的人們,看到了希望;“太陽”的隕落,使處在烈日下的人們,感到了寒意。
“文革”後落實政策,我們一家又恢複了非農業戶口,當時叫吃商品糧的。在彼時的農村,這可是一件不得了的事情,在鄉下人看來,那就是城市和農村、農民和工人、先進和落後、高貴和低下的分水嶺。我一下子成了特殊的人,是不用學習照樣能得到正式工作的人。不但在同學們眼裏開始變得特殊起來,就是一些老師都有點嫉妒我了。有個數學老師一看到有同學和我一起玩,就聲色俱厲地說:你傻嗎?和他一起玩,他考零分都有正式工作,你行嗎?你想一輩子待在農村啊!因為,那些高中老師也大多是民辦教師,兢兢業業許多年也轉不了正,還是農業戶口。而我就是因為父母有正式工作,就成了吃商品糧的,他們感到了深深的不公平。戶口在那個時候,確實是非同小可的。
男同學很少有跟我玩兒的了,女同學就更沒人理我。那時候男女同學之間幾乎是不說話的,除非是同村的或者有親緣關係的。現在想來,真是難以理解,青春期的到來,不但沒有融合和促進農村男女同學之間的關係,反而成了一種隔閡,幾乎杜絕了男女的交往。這也是我厭煩農村、希望遠離它的重要原因之一。
高考前一個學期,學校要分文科和理科班。摸底的結果是,四個畢業班竟然隻有我一個人願意學文科,其餘的同學都要考理科。當時有一句很著名的話,叫“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他們不願學文科也許是受這句話的影響吧。我又成了一個特殊的人,校長問我可不可以也考理科,我卻堅持要考文科。他說那也不能為你自己安排幾個老師啊,你隻能自學。我說自學就自學。其實,我知道自己也考不上,學文科也省得與同學們比賽學習和考試成績,樂得自由自在,無拘無束。於是,我一個人就成了一個班,代表著全校的文科考生。學校把一個放教具的房間給了我,裏麵有一些地球儀和掛圖,還有一些地理和曆史書,並且還給我指定了一個叫趙振彥的輔導老師。我開始自學地理和曆史,沒想到那些課本很快就吸引了我,不是為了高考,而是那些知識令我神往。地理是空間的,曆史是時間的,一個巨大的時空坐標向我展開了。我像愛讀小說名著一樣地愛上了曆史和地理,我在毫無高考壓力的輕鬆環境和心情中,每天沉浸在那個奇妙的時空裏自得其樂。那真是一段神仙般的日子。
高考的結果,出乎所有人的預料。我成了全校高考分數最高的人,超過了中專分數線13分。我雖然超過了中專分數線,但並沒有上中專。因為分數考的還是有點低,中專隻能上元氏師範或者正定師範。這樣的學校有兩點不符合我的願望,一是離家太近了,跟趙縣隻是鄰縣,我希望的是離家越遠越好。二是我不想上師範,不想將來做老師。不但我自己不喜歡老師這個職業,我父母也不主張我教書。我母親教了一輩子書,挨了一輩子整,她的人生經驗就是不能當老師;我爸爸當了一輩子小幹部,倒了一輩子黴,他的人生教訓就是不要當幹部。雖然他倆的意見經常相左,但在我的擇業問題上卻出奇地取得了一致,那就是當工人最好。工人是領導階級,沒那麼多事,人和人之間關係好處,八小時之外全是自己的時間,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想怎麼生活就怎麼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