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漿的學名叫鑽井液,從地上灌到地下,從地下噴到地上,舒緩時像優雅的河,強勁時像奔騰的瀑布。未來的歲月,它將塗抹我的身上成為一種色彩嗎?
1979年秋天,我正式告別了故鄉趙縣,來到了河北省滄州地區任丘縣華北油田技工學校。那一年我十六歲,現在的孩子才剛剛上高中,而我就要放單飛了。來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獨立麵對陌生的人和陌生的生活。興奮中難免有些忐忑,向往中也有莫名的畏懼。但是,我已經顧不上這些了,年輕人對於新生活總是充滿激情和憧憬的,何況我是多麼想離開故土,去向遠方,去創造自己的生活啊!
我帶著簡單的行李,行李裏藏著王新凱送給我的那把新疆小刀兒,這似乎是我麵對未來的一點底氣,除了我沒有任何人知道。畢竟我走向和將要麵對的生活,是我無從想象,也是我想象不出來的。那時候,城市裏年輕人好勇鬥狠的風氣正在形成,很多打鬥經常是不需要任何原因的,在趙縣紡織廠短暫的四個月,使我老練和成熟了不少。
我爸爸隻把我送到了石家莊市的老汽車站,那時候的石家莊長途汽車站,就在現在的南三條批發市場一帶,房屋低矮,街道窄小,是石家莊市最亂、也是最熱鬧的一個地方。那種老式的長途公共汽車,一個小時都開不出石家莊市區,要到達二百多公裏外的任丘縣,幾乎需要一天的時間,途徑正定、無極、深澤、安國、博野、蠡縣、高陽等好多個老縣城,最後到達任丘縣汽車站時,天都快黑了。
好在有學校接站的卡車。我爬上帶著帆布棚的高高的卡車車廂,心裏一下子安穩了。就像經過長途跋涉的人,終於找到了家,找到了組織。那個時候組織就是家,甚至比家還重要,沒有組織的人根本無法生存。
我們坐的這種卡車很怪,是我以前從沒見到過的,比解放卡車略大,卻高得多。後槽廂的輪胎是雙橋,卻是單胎的。後來才知道,這是二汽生產的炮車,是炮兵部隊用來拖拽火炮的。可見,那時候的油田什麼裝備都有,都是由國家向各係統、各單位調撥的。
到達學校時,天已經黑了,沒顧得看周邊的情況,趕緊報到。我在新生報到處找到了自己的姓名,但專業並不是令我困惑的泥漿,而是變成了師資二班。管不了那麼多了,先領了飯票,找到自己的宿舍,過了今夜,一切都明天再說吧。
第二天起來,該好好看看我們的學校了。
在全國,這絕對是一所獨一無二的學校。學校占地足有四五百畝,圍牆是一人多深的塹壕和一人多高的鐵絲網,整個學校太像一個集中營了,拍二戰片根本不需要增加任何景物。教室是一百多棟木板房,宿舍是六百多棟軍用野營帳篷,一個帳篷能住六到八人,教職工的宿舍也是帳篷,老師六人一個帳篷,學生八人一個帳篷。食堂是校區西麵一字排開的五個大食堂,一個教工食堂,四個學生食堂。飯廳是由竹籬笆片搭建成的,籬笆外麵抹了薄薄的一層泥巴,泥巴一掉,很多地方就會像篩網一樣透明。除了食堂的操作間是紅磚平房外,全校再無土木建築,學校領導和機關科室,是由活動列車房組成的一個小院。圖書館、閱覽室、校醫院等附屬機構,也都是藍色或者綠色的木板房。對了,廁所是磚牆,都是半露天的簡易廁所,後麵是個大糞坑。由於學校占地太大,宿舍區和教學區分布著很多長條形的大廁所。悠悠萬事,吃喝拉撒才是最重要的。
這樣的學校,既反映著它的倉促和簡陋,又顯示著它的大氣和富有。據說,臨時抽調的幾百名石油工人,隻用了兩個月時間,就建成了這座能容納六千多名學生,當時全國最大的技工學校。任何東西隻要規模一大,都會有一種氣勢。這麼多排列整齊的綠色帳篷和藍色板房,加上雖然簡陋,但整齊劃一的食堂和廁所,還有路燈、塹壕、鐵絲網,那種氣氛和感覺,是獨特、緊急和重要,而絕不是簡陋、艱苦和貧困。
是的,那個時候,正是華主席號召要建設十幾個大慶油田的時代,這隻是華北油田技工學校的第一期工程,當時的目標是建成一個萬人學校。在那個物資匱乏的年代,這樣的效率和物質保障,對來自地方的人,尤其是來自貧困農村的人,感覺都是震撼性的。
我專業的事也搞明白了,華北油田當時正處在大上、快上的時候,全國各地的石油會戰大軍雲集冀中平原,各種後勤設施和機構正在健全中。油田各單位需要中小學教師,所以就從技校學生裏,挑出了兩個班的學生組成師資班,都是高考成績相對比較好的。師資班畢業時,發天津團泊窪石油學校的中專文憑,出來就是幹部。顯然我以達到中專分數線的成績上技校,在技校生裏就是分數高的了。
但是,這種情況完全不符合我的想法,我如果想上中專,想當老師,報正定師範或元氏師範就可以,幹嗎繞了一個大圈兒,還是上中專,做老師呢。再說這也不符合我父母的想法啊,他們希望我當工人,我來油田也是想來當工人的。
我當即去找了師資班的輔導老師,說明了我的情況和願望,那個老師聽了很吃驚,他說怎麼還有想當工人不想當幹部的呢!但是,他又說這是學校定的,他根本沒法幫我改專業,改專業是技校學生科的事。
我一邊上著師資班的課,一邊又去找學生科交涉,學生科的老師也和師資班老師一樣的說法,還反複講做老師的重要性,我去了幾次都沒有辦法,隻好擅自闖進了學生科科長的辦公室。他看我態度堅決,甚至有點氣急敗壞,終於給我說明了情況。他說師資班是華北油田會戰指揮部教育處定的,雖然在技校上學,發的並不是技校的文憑,校學生科也是無權改動的,你實在要改,隻能去找教育處,我可以給你打個電話。
教育處在離技校幾公裏遠的華北油田會戰指揮部,人們都簡稱為總部。我當時很不習慣油田單位和領導的一些稱呼,比如技校校級領導沒有校長或副校長的稱呼,都叫指揮,我們當時技工學校的最高領導是毛指揮,叫毛華鶴,是油田主管文教的副總指揮,副廳級幹部,已經屬於高幹了。幾個副校長也都叫某某指揮,經常弄不清誰的官大誰的官小,但隻要能叫指揮的官都小不了,起碼是縣團級以上領導。
技校周邊還分布著很多參加華北油田大會戰的各種單位,名稱也都很怪,不容易記憶,卻極容易混淆。什麼油田指揮部,油建指揮部,鑽井指揮部,完井指揮部,還有油建第一指揮部,鑽井第二指揮部,井下指揮部,通信指揮部,水電指揮部等等。那麼多指揮部,那麼多指揮,真讓人感覺丈二和尚摸不到頭腦。當時的這種體製可能來自兩方麵原因,一是臨時性,各單位都是從全國臨時抽調的;二是軍事化管理,這是中國油田建設的曆史傳統,大慶油田石油大會戰的經驗。
我走了兩個小時,才找到了華北油田會戰指揮部,也就是總部。是在一條小河邊的一大片紅磚瓦房。都是一排排一模一樣的簡陋建築,我尋著門牌找到了教育處。沒想到的是,我一說明情況,教育處處長就親自接待了我,我知道處長是個很大的官,這讓我很感意外。處長很和藹地對我說:你想改專業的事我都聽說了,師資班是別人想進也進不了的,你能不能告訴我你非要當工人的真實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