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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終前你想說什麼
林雪讓妻子給我打電話,說他快不行了,讓我趕快到他家去,說是有話要對我說。
一個人臨死的時候,無論是意外死亡,或是病死老死,他想說出最後的話是什麼話?我一路上都在想著這個問題。當我俯身在林雪身邊時,他微弱的聲音讓我極力地俯下身軀,耳朵貼近他困難張合的嘴,聽到他說:“你還記得那塊手表嗎?”
他說的是三十年前的一件事情,那時候我們還是活潑玩耍的少年。
有一天,少年林雪很興奮也很詭秘地跑到我家裏,對我說要給我看一樣拾來的東西,並且讓我猜猜,看猜得出還是猜不出,我笑著,想了想,說是猜不出。他看我的確是猜不出來,就伸開手,手心裏亮出一塊上海牌手表。那塊手表的秒針上有一點綠色,是當時很時興的上海牌夜光手表。據說一盒新手表是十二塊,裏麵隻有一塊手表是夜光手表,想買到這樣一塊夜光表,要托商店主任才能辦得到。我用兩隻手把手表捂在手心裏,眼睛從手孔裏觀察手表,看見秒針綠油油地在表盤裏移動著,那種移動應該叫跳動,跳一下跳一下,在表盤裏跳圓圈,讓我感到一陣高興。
他看著我,高興地笑著說:“是在澡堂裏拾的,你把這塊手表保存起來,有機會賣了錢,咱們買電影票看電影,買小人書,買糖葫蘆,買玻璃蛋兒,反正是想買啥買啥。”
“別的買不買都行,我隻要買一個文具盒,就是盒蓋上畫著孫悟空三打白骨精的那個文具盒,五毛三分錢一個。”
他說那太容易了,給你買十個。我倆開始盤算買這買那,盤算出好多美好的計劃。
從那天起,我內心裏一下子就認為自己是一個有錢的孩子了,覺得自己消瘦的身體突然長胖了,好像還長了很大的力氣,總想和同學們摔跤,總歸是玩耍時都與平常很不相同。我在家裏,在院子裏走來走去,看看這兒,再看看那兒,看看應該把手表藏在什麼地方最合適。我走進院子裏堆放亂東西的小房裏,先是把表藏在了牆角裏的一堆舊衣裳當中,然後把耳朵貼上去聽,看能不能聽到表的聲音,能不能被別人發現,當我覺得很安全時,我跳下炕,可是,就在我即將走出小房的時候,我突然覺得那個地方並不安全,如果母親突然要縫補衣裳,尋找補丁布把手表抖出來怎麼辦?不行,那個地方絕不安全。我重新回到炕上,從舊衣裳裏找出手表,端在手心裏左看右看,好像是失而複得,心裏充滿了喜悅。我觀察著小房裏所有的地方,最終決定把表藏在紙糊的仰層裏。我用削鉛筆刀子把牆角上方的紙仰層割開一道不易被人發現的小口子,然後把手表塞進去,我聽到我的心跳聲就像手表發出的急促的聲響。這以後,我總是偷偷溜進小房裏,隔著仰層紙看那塊看不見的手表。過了一些日子,我又覺得那個地方並不是最安全的地方,我又取出手表,把手表藏在書包裏,到了晚上再偷偷地把手表帶進被窩裏,蒙著頭,把表貼在耳朵上聽那哢嚓哢嚓的響聲,看夜光秒針漂亮的擺動。那塊表讓我欣喜也讓我緊張,讓我富有也讓我擔心,我總是擔心有一天會失去它,一旦失去了,我就又變成一個窮孩子了。怎麼辦,到底放在什麼地方才是最安全的地方呢?我總怕被別人發現,特別怕被家長發現。如果家長一旦發現了怎麼辦,問我哪來的這塊手表怎麼辦?我心裏隻有一個願望,那就是賣了錢能給我買一個畫著孫悟空三打白骨精的文具盒我就高興到底了。我們家窮,爸爸不給我買文具盒,我知道爸爸沒錢。有時候,我像小偷一樣,懷著膽怯心理,偷悄悄地走進商店,趴在玻璃欄櫃邊,很久很久地看著那些亮晶晶的鐵文具盒,售貨員見我看久了就煩我,就攆我走:“去去去,到一邊趴著去!”我突然被驚嚇的抬起頭來,癡呆呆地看著售貨員。售貨員很厭煩地說:“你趴這兒做啥?什麼也不買,你趴這兒做啥,還趴這麼長時間!”我覺得售貨員已經不是在問我,而是在訓斥我。我舍不得離開櫃台,但我還是默默地離開了櫃台,我像體會到了做小偷被抓住時的害怕心理,很猥瑣地走出商店,心裏充滿了難受的感覺。可過不了幾天,我又偷悄悄地走進商店,先不往放著文具盒的櫃台邊去,先假裝看看這兒,再假裝看看那兒,其實我什麼都沒看見,隻看見眼前出現著文具盒。我假裝蹓躂一會兒,很快就走到放著文具盒的櫃台邊,去偷看文具盒。我太想有一個同學們都有的文具盒了。上課的時候,為了整齊好看,老師要求同學們都把文具盒放到自己桌子的左上角。進了教室,用眼睛掃視一下,每一張桌子上都擺放著一個文具盒,都是相同的位置,的確是整齊好看。唯獨我的桌子上沒有文具盒,光禿禿的和同學們的桌子不協調,不好看。老師有時候問我為什麼不把文具盒擺到桌子上,我有時說忘帶文具盒了,但更多的時候是低著頭,一聲不吭。那時候,我的童心忍受著極大的羞辱和膽怯。
我真是太想有一個文具盒了。
父親是木匠,父親看出了我的心思,每天回家後都很細心很認真地給我做著一個木頭文具盒。木文具盒油了亮油,可以看到木頭紋理。我在木文具盒的盒麵上畫了一隻張嘴吼叫的獅子,我不知道當時為什麼沒畫別的圖案,卻偏偏畫了一隻張大嘴吼叫的獅子。常言說獅吼虎嘯,獅子吼的時候好像是把更大一部分聲音壓在了胸腔裏,好像不一下子吼出來,好像是要讓人們感覺到還有更大的聲音就要發出來了,我在公園裏看到獅子吼的時候,就是這麼想的。獅子把嘴張到最大程度,張一下張一下,聲音就從那個洞穴一樣的喉嚨裏很粗壯的衝撞出來,好像是發射出一個球狀有力的物體,而不是尖銳的叫聲。所以我在木文具盒上畫了一隻張嘴吼叫的獅子。這個木文具盒,做工精巧,但比起鐵皮文具盒高了許多。同學們的鐵皮文具盒是揭蓋式的,一揭一合,發出清脆的金屬撞擊聲,那聲音開始讓我感到好聽,後來卻讓我聽了心煩。我的木文具盒蓋子是推拉式的,盒蓋上方,裏麵的邊緣上摳了木槽,盒蓋就在木槽裏推進去拉出來,這推拉的部分就要比鐵文具盒高出許多,所以要比鐵文具盒高兩倍到三倍的樣子,這樣的一個特殊文具盒在我小的時候我還沒有勇氣把它從書包裏掏出來,亮到桌麵上。盡管那個木文具盒應該是手工工藝品,但我那時的童心卻深感羞辱,因為我總覺得那是個小棺材。我從木文具盒裏取文具或放文具時,都要非常小心,我會很隱蔽地把文具盒藏在書包裏,像洗相片的人在暗箱裏操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