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長於百年18(3 / 3)

大寶說媽又肚疼啦?

媽疼得抬不起頭來,沒顧上回答兒子。

大寶說,媽不是有些日子沒肚疼了,咋就又疼了?

大寶媽說誰知道這家夥咋就又疼上了。老太太大概覺得兒子的問話不會問,又補充說,這一年疼個兩三回就已經快把媽疼死了,還要多少日子疼一回呢?哎呀哎呀,疼死媽了,疼死媽了。這叫啥肚子疼呢?咋就這麼疼呢?真想喝口農藥算了。

大寶一步跨到炕上,給媽搓後背,搓了一會兒,又要給媽搓肚子。老太太身上疼出了太多的汗,就跟熱水池子裏泡過了澡一樣,肚子上被兒子搓起一些很小很小的泥卷子。

媽對兒子說,都是因為頭一次生孩子,啥也不懂,養出你來渴得厲害,就喝了一碗涼水,就落下這肚子疼的毛病,這肚疼病這輩子是別想好了,臨死也得疼一回。

大寶給媽搓著肚子,就覺得心裏酸楚楚的難受。

媽的肚疼輕一些了,大寶下了地,給媽拿了兩片阿托品,倒了杯熱水,讓媽吃藥。老人吃了藥,躺在炕上,原來哎呀哎呀的慘叫變成了疲乏的呻吟聲,依然是很痛苦的。

大寶說有事兒要做,待會兒再回來看媽,趿拉著鞋要走了。大寶媽聽見兒子要走,便少氣無力的說,過八月十五的東西媽都買好了,你們回來吃啥都有,就別再多花錢了,聽著了嗎?大寶哼了一聲,很生氣的想,都快疼死了,還能顧上想那些寡x事兒呢。走在路上,大寶想,他雖然沒見過他媽養他是什麼樣子,也沒聽過他媽養他時疼叫的聲音是什麼聲音,但他老婆給他養兒子的時候是見了,老婆疼得哭爹喊媽的,快要疼死了,好象疼得不想養了……

大寶心裏說,當媽可真是不容易呀!挺著一顆大肚子,還得下地幹活兒,一輩子要受多少苦呢?

大寶和自己說著話,就走到了王老二的院門前,進門就問找見刀了沒有,王老二說沒找見。大寶說今天真也是奇怪了,真是有了鬼了,明明記著帶來了刀,咋就找不見了呢?

大寶看看牛,老牛還在木樁邊默默地站著,兩隻瞪圓的牛眼黑色透明,很深邃,透射出一種深沉的思索和深沉的探詢。小牛跪臥在旁邊一聲不吭,兩隻眼睛也瞪得滾圓,很鼓凸,黑亮水靈,但卻充滿驚恐,顯出孤兒般可憐的樣子。

王老二站在老牛臉前,摸摸老牛的牛鼻梁,又想起看看牛的牙齒。牛的牙齒磨損麵已經變成了黑色橢圓形,牙麵上的花紋已經是“滿珠”的樣子了,說明這牛確實是老了,確實是老不中用了。原來的八顆門齒已經掉了三顆,剩餘的門齒都已經晃晃蕩蕩,說不定哪天就隨著草料全都咽進肚裏了。王老二說,你真是太老了,要不也不會殺你的。說著話,王老二又撫摸牛角,他很仔細的從角跟上看牛角,牛角上有凹陷有隆起,一個凹陷和一個隆起就是一個角輪。母牛在懷孕期間容易出現營養不足,營養不足就影響角組織生長,牛角就會出現凹陷。母牛生育一次牛犢子,牛角就會出現一輪凹陷,就是一個角輪,母牛的年齡,大體上是可以用角輪來判斷的。母牛經曆了多少次孕育之苦,牛角上是會留下明顯標誌的。牛角是多硬的東西?但卻留下凹陷,那是多不好說清楚的事情。王老二又看老牛的眼盂,老牛的眼盂很深很深的凹陷著,而小牛的眼盂卻很充盈很飽滿,這說明老牛真是太老了。老牛深深的眼盂裏充滿了淚水,顯得很傷心,嚇得王老二不敢再看了。現在,唯一讓王老二心裏感到慰藉的是,他請來了大寶,大寶殺牛的技藝十分高超,不會讓牛被宰殺時受到太多的痛苦,牛哭是因為牛知道了自己的死期,是因為死亡而恐懼,是因為離開主人而心裏難過,但真正到死的那一刻是不會嚐受到痛苦的。王老二就這樣在心裏安撫著自己難受的心。

這說明殺牛和殺別的東西真是有所不同。

大寶殺牛,那是全村和周圍村莊出名的高手兒,沒出現過殺不好的時候。還是多年以前,上級領導來村裏視察,村長讓大寶給上級領導用“活剮殺牛法”殺牛,大寶都殺的極為漂亮。“活剮殺牛法”需要有人幫忙,人們先把牛的四條腿捆綁在四隻釘進地裏的木樁上,然後活著剝皮,剝下皮的牛是一頭血淋淋的牛,再一刀一刀將血淋淋的肉從牛身上剔下來,把全身的肉剔光了,牛還活著,這種活剮的牛肉最是鮮嫩可口,那次上級領導來視察工作,村長就讓大寶那樣子給上級領導殺了一回牛,剮下來的牛肉立即放到鍋裏涮著吃,領導說:“這肉吃起來就是嫰就是好,就是不一樣。”這種回憶,對王老二依然是一種心理上的安慰,他絕不讓大寶活剮他的牛,他要讓大寶神速般地殺死他的牛,不到半秒鍾的時間,牛就失去了知覺……

大寶到處找殺牛刀,找來找去,突然發現臥在地上的小牛旁邊有點紅顏色,再仔細看,是血,地上怎麼會有血?推推小牛,小牛不動,再推推,小牛還是不動。大寶突然想起來了,他記得他是把殺牛刀放在了小牛臥著的那塊兒地方的,於是就跟王老二說,想起來了想起來了,刀子就放在小牛臥著的下麵。大寶和王老二好不容易才從小牛的牛腿下抽出了殺牛刀。

小牛,怎麼說呢,小牛把殺牛刀跪在了牛腿下。小牛把殺牛刀給藏起來了。王老二那會兒推小牛走開,不想讓小牛看見殺老牛的情景,小牛抵抗著主人的推力,竟然蹭來蹭去,就把牛腿蹭在了刀刃上。

大寶撿起刀,呆呆地站著,看了一眼哭泣的老牛,又看了一眼跪著的小牛,對王老二說:我媽肚子疼,我去看我媽去。

王老二沒看見大寶說話的臉麵,隻看見大寶漸漸遠去的脊背,那張脊背向下耷拉著,好象缺少了骨架支撐似的。

發表於《黃河》2008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