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長於百年15(2 / 3)

趙書記怕老婆什麼?就是怕老婆不高興時就跟著他,走哪兒跟哪兒,在他辦公室裏不知疲倦地坐著,他們開會她也坐著,別人進來,還得先跟她打招呼,搞得場麵很別扭,所以趙書記就得哄著老婆,隻要老婆不那麼不疲不倦地坐在他的辦公室裏就燒高香了。

胖女人問隸書,縣委那邊這些天有什麼特殊的事情嗎?

“沒什麼特殊事情,和平常一樣,就是打算多開發項目,多掙錢,多發獎金。”隸書沒敢把昨天陪趙書記到溫泉度假村洗澡的事情說出來,一是懷著僥幸心理,二是不能把趙書記和服務員洗鴛鴦浴的事情直接告訴胖女人,那是會惹出大禍的。他想他最好是采取迂回曲折的戰略戰術來對付胖女人,兩個人都不得罪,因為兩個人都得罪不起,他已經感到了他的工作難度。

“你想啥呢,是有啥話想說又不好說?”胖女人用很銳利的眼睛盯住隸書說。

“沒想啥,沒有不好說的話。”

“我再提醒你一遍,你別想跟我耍滑頭,我調你當縣委秘書不是讓你耍滑頭的。”胖女人坐在沙發上,就像一串放大的葡萄。“有事兒我給你打電話,手機不能關,要二十四小時開機,記住了嗎?”

“記住了,沒關過機。”隸書很懦弱地說。

一天夜裏,隸書和王春燕正在被窩裏鼓搗著,隸書的手機突然響了。隸書抱歉地說,你等一下,我接個電話馬上開始。

王春燕等得不耐煩了,急切地說:“你怎麼還不來呀,我快等過勁兒啦。誰來的電話,怎麼半夜了還來電話?”

“胖女人來的電話,讓我到她家去,說有事兒要問我。”隸書很無奈地開始穿衣裳。

“她們家莫非不睡覺?”王春燕不高興地嘟囔著,翻了一下身。

“你先睡吧,等我回來再完成後半下。”他跟妻子開了個玩笑,想緩解一下尷尬氣氛。

“有啥事兒,能有啥事兒?就是有啥事兒,還等不到天亮了?又不是馬上要死了,這半夜三更的。”王春燕囈語似地嘟囔著。

“對不起,真是對不起。”隸書一邊向妻子道歉一邊急匆匆地走了。

深夜,街上沒人,也沒有車輛,好像整個縣城都吃了安眠藥。隸書心裏忐忑不安,覺得心髒慌慌亂跳,他不知道這深更半夜的,胖女人叫他去幹什麼,他猜想一定有很重要的事情,一定有不能過夜的重要事情。莫非胖女人知道了前天晚上趙書記洗鴛鴦浴的事情?要是真知道了,那可就壞了,到時候他該怎麼回答這件事情,胖女人又會怎麼處理他呢?他這時是真正體會出自己的工作難度有多大了。隸書懷著惴惴不安的心情來到胖女人家門前,那種惴惴不安幾乎是一種恐懼,當然也有一絲幸運在裏邊,他想都沒想過有一天,他也能走進縣委書記家裏,他真是沒有那種心理準備。他站在家門前,抬起右手,彎曲食指,準備輕輕叩門。但是,他沒叩門,而是把彎曲的食指舉在離門一寸遠的地方停住了,他開始做深呼吸,調整自己複雜的心態,演習敲門的動作,他希望自己能很沉穩地走進書記家裏。他這樣導演了自己的所有行為以後,才輕輕叩門。可是,當他推開門的一刹那,嚇得他嘩一下退了出去,他看見一隻凶惡的狼要撲向他,把他嚇壞了。他聽見心髒發出打鼓聲:呼嗵呼嗵呼嗵……胖女人說,進來吧,那是一隻標本狼,吃不了你。

胖女人坐在沙發上生悶氣,看那樣氣得很厲害。她的胖身體鼓來鼓去,就像一隻鼓著肚皮的癩蛤蟆。隸書想:假使胖女人這時再吃頓飯,恐怕家門就關不住了。

隸書看見她的樣子就想笑,因為她穿著那樣一件墨綠色碎花圖案的睡衣,和鼓來鼓去的胖身體配在一起,看上去真像一隻癩蛤蟆。

“你來了?你坐下。”胖女人示意隸書坐下,“你說這像話嗎,這像話嗎?都後半夜了,還不回來!你知道他去哪兒了嗎?”

“不知道。”

胖女人一下子就提高了聲音:“不知道,不知道我調你去幹什麼?你說,調你去幹什麼?”她臉上的橫肉在顫抖。

隸書覺得這真是無理的責備,他又管不了書記,書記要去哪兒睡覺,又不向他請示彙報,他怎麼會知道呢?

胖女人的叫嚷聲在靜夜裏顯得十分響亮。這響亮在靜夜中就顯得很嚇人。

隸書低著頭,完全是一副做錯了事的負罪樣子。

胖女人吼了一氣,覺得輕鬆一些了。過去沒調隸書當秘書的時候,她總是一個人在半夜裏生悶氣,總想叫一個人坐在身邊,跟那個人嚷幾嗓子,可想來想去,又不知道該叫誰過來。現在她可以滿足這個心願了,她可以把隸書叫來,衝著隸書嚷。

後半夜是睡覺的時候,是生命安靜的時候,突然被吵擾了一下,人會覺得非常不舒服,會覺得那種吵擾真是太不符合生命規律了。

胖女人嚷了一氣,唾沫星子飛濺了一氣,覺得瀉出去一點內心憤怒,覺得丈夫要去什麼地方睡覺,的確是不會告訴隸書的,所以隸書不知道也是情有可原。但是,她自己卻得到了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得不到的巨大滿足,她終於獲得了能在半夜裏叫來一個人發泄憤怒的內心滿足。她說:“沒事了,你回去睡覺吧。”

“這就沒事了?”他怯懦的低語道。

“沒事了,你走吧。”

隸書想:這就沒事了?這就是深更半夜裏,根本不考慮他睡覺不睡覺,就把他叫來的一件事情?這件事情居然這麼隨意?真像隨意驚動了一隻老鼠。這讓他怎麼回去向妻子交代呢?一個知識分子的內心,變得十分煩亂。

隸書回到家門前,悄悄開門,他那輕巧小心的樣子跟做賊一模一樣。盡管這樣,還是被王春燕發現了。

王春燕不願意睜開眼睛地說:“還能睡一會兒,趕快睡吧。你這幹的是什麼工作啊。”

這幹的是什麼工作呢?隸書在心裏問著自己,奇怪中國人還有這種工作,而且是一個中文係研究生畢業的中國人,在現實中卻要被如此挾持,這問題是出在哪兒了呢?他睜著眼睛,已經毫無睡意。他幹脆決定不睡了,悄悄走到另一間屋子裏,坐在辦公桌前看金魚。金魚是慢慢開始遊動的,大概在他沒有開燈之前,金魚在睡覺,現在突然被明亮的燈光攪擾了睡眠,所以才開始慢慢適應這種不適應。

金魚,金玉,狗屁的諧音。他想。他看著慢慢遊動的金魚,忽然覺得這是一些非常可憐的生命。永遠被圈在一個很小的範圍裏,徹底失去了自由。他看見閃亮的魚鰭在水裏擺來擺去,仿佛是鳥兒的翅膀。如果那些魚鰭真會是鳥兒的翅膀該多好,如果真是那樣的話,魚就會飛走,就會飛出一種生命的自由。他為他的這種想象感到心裏難受,感到眼圈濕潤。

已經有了過節的氣氛,縣城裏的人們都開始忙著過中秋節了。大街上到處都擺著賣月餅攤子。有的攤子更熱鬧,在帳篷裏搭起爐灶、搭起烤箱,現打月餅,人們從家裏背來麵,提來油,等著用自己的油和麵打月餅。這年月,油有地溝油,麵裏聽說有石頭粉,買成品就等於買毒品,所以來打月餅的人就很多。大街上,這裏那裏,到處都飄蕩著烘製月餅的油香味和烤麵味,那味道真是香,是特殊的香。聞到的月餅香味,肯定比吃月餅要香得多。其實多年以前,每到中秋節的時候,大街小巷會有很多打月餅的攤位,人們排著長隊在那裏等月餅,那時候過中秋節的氣氛可真是濃厚。後來,人們有錢了,就覺得吃現成的好,打月餅的手藝人也越來越少了,過節的氣氛也就越來越淡了,可沒想到的是,人們發現用錢買來的東西不可靠了,不是好東西了,所以打月餅的生意又開始悄然興起,人們又覺得有一種溫馨的東西正悄悄地回來了。好像是,人們都開始懷疑現在,都開始懷念以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