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長於百年14(1 / 3)

12

完了——“獅子”。老頭兒欠起腳尖兒,血液要凝固了。打著旋兒的狼群漸漸平息下來,有的正慢慢的往回返。有幾隻狼用舌頭舔著地上的血,發出悲哀的長鳴。

紅色夕陽掛在森林的背後,象天的脖頸被割斷了。噴灑出滿天血光。

狼們坐在附近,身邊的綠草隨風擺動,挺好看。

老漢把酒瓶裏的酒喝光了。他把扁酒瓶長時間倒豎在嘴上,用舌頭舔著瓶口兒……他把空酒瓶揣進懷裏,但馬上又掏出來,湊近火光左看又看,它跟了他二十年。他哆哆嗦嗦地拿不穩它了。狗叫起來,叫得有氣無力。老漢一側臉,覺著鼻子尖兒要碰著那兩盞綠色的燈了。他隨手甩出酒瓶,狼在黑暗中發出紮紮的痛叫聲。我還能打準呢,真不簡單呀。狼群騷動了,老漢閉上了沉重的眼睛。

在打開家門之前,他停住了。彎弓似的的房頂,弓背朝下,房簷稍翹,但並不影響出水。瓦縫間長出幾顆蒼綠的蒿草。門板象有人故意刷過一層土灰,門棱的內角被灰塵填成圓弧狀,這所房子真象一座古墓。

“二醜,是你嗎?”

“是我,哥。”

“你咋出去十年,連一趟家都不回?”

“不想回。”

“那,這次是咋啦?”

“想回來殺人。”

“不用殺了,有財眼看要病死了。”

他的手顫抖著,打不開門鎖。“來,讓我來。”二醜的哥哥接過鑰匙,同樣打不開。他到柴房拿來斧子,砸爛了那把鏽鎖。“晚飯就到上房來吃吧。”

每天早晨他都到溪流裏去洗臉,村裏人笑話他是窮幹淨。溪流裏的石頭就象巨大的鴨蛋,一顆一顆地擺在原處,跟十年前一樣,好象並沒有被流水刮小了。一天早晨,他看見秀花在溪水裏淘菜,於是便走了過去。

“我聽說你回來了。”

“有財的病輕點兒了嗎?”

“他沒病,好好的。”她沒抬頭,而且是背轉身走的,他沒看著她的臉。村裏人都出地了,他到上房去找哥哥。

“咱們,去看看有財吧。”

“你打算在家住幾天?”

“我想去看看有財,秀花說他沒病。”

“在外頭過得挺好吧?”

“好是好,可不想去了。”

“啊,你不想去啦?真沒出息,當個鐵匠多好呀,可你卻不想去了。你沒聽說嗎,鐵匠翻翻手,養活十來口。”

“我攢了好多錢,沒啥用處。”

“沒用處?原來沒人想嫁給你,可這幾年有好幾個人跟我透風兒,想給你說媳婦哩,還不是為了你有錢?”

“哥,你跟我去看有財吧。”

“看他?你不是一直想殺他嗎?”

“嗯,我一直想殺他。可出去十年,時間太長了,現在不想殺了。”

“可回來那天……”

“那是口頭語了,沒辦法。”他掏出煙卷兒抽起來。“真怪,我讓好幾個人陪我去看看有財,可他們都用別的話打岔,不跟我去。你也是這樣。難道真怕我去殺他?”

“這……”

“你倒是說嘛。”

“我實話告訴你吧,他得的是傷寒病,誰去了就會給惹上,惹上就活不了啦。”

他被狗吠聲吵醒的時候,黃狗不見了,隻剩下黑狗和白狗,一左一右地守護著他。老漢覺得越發無力了,又一次閉上眼睛。他很快便睡著了。狗叫著,用屁股撞他,把老漢撞醒了。他一睜眼,鼻子尖下又是兩盞綠色的燈,還吸進一股熱乎乎的腥騷味兒。他鎮靜地微閉眼睛,留開一窄條兒窺視的縫隙。狼的兩隻前爪斜插在篝火邊,象人冷的時候在烤手。老頭兒瞅準一根火棍,偷偷抓住沒有燃燒的這一頭兒,他猛然把火棍捅向綠眼睛,感到有一堵牆把手撞回來了,狼在嚎,嚎得他心裏真痛快,他一輩子也沒碰到這麼痛快的時候哩。他又抓起一根火棍邊喊邊在頭上繞圈兒,火棍呼呼地燃燒著,劈劈啪啪地迸散火星。

他不後悔,有財得病他去了,給他留了五十塊錢,想救活他。他往篝火上加了幾根柴禾,烤得熱乎乎的,太疲勞了。

他捋弄著她的頭發,從她頭上捏出一粒粒桔紅色的高梁花子。“秀花,咱們搬到一起住吧。”

“我不想。”

“可你一個女人家帶著三個孩子,咋行呢?”他把高梁葉子放在嘴裏咀嚼著。

“我真不明白,你咋偏要娶我哩?”

“我也不明白。”

野兔從他倆背後竄過去,嚇得他倆打了個哆嗦。

“你是不是害怕死了以後給牛頭馬麵鋸成兩半兒?”

她沒吱聲。他倆坐在高梁地裏。

“二醜哥,村南頭的玉梅不是挺好個丫頭麼,又年輕又能幹,可你咋不娶她呢?我實話對你說,從今往後別想打我的主意。”

山風穿過高梁地,刮落不少高梁花。

“我那三個孩子真能吃,一頓一大鍋山藥糊糊都不夠。”

“你是怕我養不起他們?好賴我還是個鐵匠,除了種地還有別的來錢道,在村裏總還算個富人吧。”

“我沒說這個,我是說他們能吃,吃起飯來象豬似的,不知道吃多少才能吃飽肚子。我看有財是硬叫他們累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