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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林雪找到我,要拿走那塊手表,他說要到寄賣店去試著賣一下。寄賣店實際上就是舊社會的當鋪,收售一些舊貨物,解放以後不允許開當鋪,所以那種買賣舊貨的地方就叫寄賣店。林雪說要去試試,賣了錢就可以實現我們那些美好的計劃了。我們倆麵對麵的笑,笑出非常開心的樣子。林雪拿走了那塊手表,我看著他遠去的背身,想到的事情也隻有一件事情,那就是賣了表,我要買一個印著孫悟空三打白骨精的文具盒。那天誰也不知道我有多麼高興,下學以後,我又到商店的櫃台邊長久地注視著文具盒而心裏激動不已。我想如果今天能買到文具盒,我明天要比值日生都早去學校,要比所有的同學都早去學校,進了教室就把文具盒擺放在老師要求的位置上,那時我會多麼幸福。我想像著明天的幸福情景,傾聽著文具盒關閉時和揭開時發出的清脆悅耳的金屬撞擊聲,臉上放射出幼稚的童笑。那天下午,我一直在商店裏蹓躂,看一會兒櫃台裏的文具盒又不敢多看,害怕售貨員罵我。我懷著複雜的心情,一直磨蹭到商店下班的時候,那時候我一直站在商店門口不肯離去。
一抹紅霞照耀在商店的玻璃窗上,玻璃閃爍出紅色光輝。我轉過身,遙望西邊天空,看見夕陽像火一樣燃燒著,天邊的紅霞仿佛似流淌的血,彌漫在黯然的天際和起伏綿延的山梁上。
吃罷晚飯,夜已黑沉。我去找林雪,林雪向我眨了眨詭秘的眼睛,示意我到外麵和他說話。我和林雪走出他們家,在窗前的燈光下,我看見他顯出很恐懼的樣子對我說:“差點出了大事。”他說他去賣表,因為回答不出手表是從哪兒來的,幾乎被寄賣店的人把他當小偷送到派出所去。他說他當時看見櫃台裏的那個大人要走出來抓他,他便飛一樣逃跑了。
他的逃跑,破滅了我的文具盒希望。我心裏充滿了悲痛的感覺。從那兒以後,我一直覺得林雪隻要見到我就會表現出不自在的樣子,但我們以後誰都沒再提起過那塊手表。我們是朋友,我們一直是朋友。
多年以後,林雪下崗了。林雪原來的單位是輕工紡織廠,他是機器維修工。廠裏紡織出來的化纖衣物,漸漸被社會淘汰了,廠子也就關閉了。紡織廠的領導後來把那塊地方賣給了房地產開發商,說是要給工人們開點工資,結果工人們一直沒有得到工資,工人們就開始到市政府去鬧事。工人們來了,有關部門的領導就說調查調查,過後解決。次數多了,日子久了,警察就像驅逐敵人一樣驅逐人們,人們總得找點活幹,掙錢養家,漸漸的也就顧不上鬧事了,都各自忙各自活命的事情去了。林雪一直沒有找到什麼好工作,穿著破爛衣裳在水泥廠門前等著扛水泥的活兒。有人雇他,他就往汽車上一袋一袋扛水泥,扛一袋子水泥掙五毛錢。他上身套著一件帶頭套的髒衣裳,扛水泥時把頭套套住頭頂,像風衣的帽子。帽子上彌漫著灰色的水泥。他得給兩個孩子掙學費錢,他得掙錢養家糊口。扛水泥是力氣活,沒扛幾年就累出了很嚴重的氣喘病,就不能再去扛水泥了。後來,他在野地裏開墾了一小塊荒地,地邊有一條水渠,渠水是從城市下水道裏流出的汙水,有股複雜的臭氣,可能澆灌莊稼倒是很好。他每天慢悠悠地到野外去,走一會兒緩一會兒,走到地裏種些蔬菜。有豆角、西紅柿、青椒蘿卜長白菜什麼的,他種菜不上化肥,就隻是澆灌那些城市裏排出來的臭水,蔬菜倒是長勢挺好。自己家吃不了太多的菜,有時候就給我家送一些菜過來,我總是看見他氣喘籲籲的樣子心裏難受。他喘氣,是那樣半張開嘴喘氣,好像一閉嘴就會斷氣,所以就總是半張著嘴。
“你這麼艱難地種點菜,還老想著我,真讓我心裏難受。”我說。
“我一家也吃不了這麼多菜,不給你也是個壞,也是個扔。”他氣喘呼呼地說。
“吃不了,你可以拿到市場上去賣一點嘛。”
他聽我這麼說,身體突然抖動了一下,好像突然被火燒了一下,他當時就是那麼抖動的。抖動之後,他低著頭,好像不是在對我說話。他說:“賣我可不賣,不賣不賣不賣。”他低著頭,反複地說。
林雪送來的菜,我總是吃不進去,妻子感到奇怪,說這菜不上化肥不上農藥,是真正的綠色蔬菜,你怎麼總是不吃呢?這菜比市場上賣的菜又好吃又放心,你怎麼不吃,你吃呀?
我想著林雪氣喘籲籲的可憐樣子,根本沒有吃菜的心思。我看到他艱難地走向野外,走一會兒就坐在地上休息一會兒,再走一會兒就再休息一會兒。在地裏種地的時候,也是用鐵鍁挖一會兒地,然後就兩手扶住鍬把,下巴擱在兩手攥著的鍬把頂端,呼呼呼呼呼呼,大口喘氣。他侍弄一會兒菜地,就站直身子,像公雞仰起頭打鳴一樣,仰起頭使勁拔氣,拔出雞子叫鳴時吱吱的響聲。這樣的一個病人,給我送來他自己種的菜,我真是吃不進去。以後,林雪給我送來菜,隻要我在家的時候,我都會假裝不在家,任憑他怎麼在外麵敲門或喊叫,我都會默不作聲。等到確定他走了以後,我才會輕輕開門,探出頭去,觀察一下外麵的情況。這時候,我總能看見門邊地上放著一塑料袋豆角,或者是一塑料袋青椒和西紅柿,有時候是白蘿卜,也有時候是菠菜抑或是長白菜。
林雪不種菜已經有幾年了,他已經不能行走了,腿和腳都胮了,夜裏睡覺的時候不能躺平了睡,躺平了身子就喘不上氣來。他怎麼睡?他把被子卷成筒,墊在牆邊,然後把脊背靠上去,就那麼半坐著,半張著嘴,睡覺。他吃盡了人生的苦頭。他自己說他真是一天都不想活了,其實人們也都那麼想。這一天終於來到了,他自己也感到了,所以他讓妻子給我打電話,讓我過去,說是有話要對我說。
我去看他,他讓我把耳朵貼近他,要和我說悄悄話,他說:“你還記得那塊手表嗎?就是那塊上海牌夜光手表。”
我說:“你別說它了,說它幹嘛呢。”
我知道他在臨死前想告訴我,其實那塊手表賣了,但當時卻欺騙了我。我知道人在臨死前,都想說出隱藏在內心最深處的什麼話,那一定是上帝讓人留在世上最後的話。
他說:“三十多年了,好多事情都忘了,唯獨那件事情忘不了,記得越來越清楚了,我一直想說,但一直沒說……”
我聽著他微弱的斷斷續續的說話聲,感到心髒隱隱發痛,我說:“你別說了,那塊表,同樣也折磨了我三十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