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的時候,他被狗吵醒了,神經質地端起獵槍。“咋啦!”他驚叫著,突然想起他是睡在荒野裏,在鬼愁嶺,在狼群的包圍圈兒裏。他剛才做了個夢,但想不起夢見什麼了。綠色的燈圈兒比睡前縮小了,約摸有八米遠的距離。那麼長時間,它們才移近了兩米,這群膽小鬼!老頭兒嘟囔著,瞅準兩盞綠燈泡兒開了一槍,之後,傳來一聲沉重倒地的音響(就好象幾十年前他在鍛工車間裏打鐵的汽錘聲)。老頭兒哈哈大笑起來。黑暗中傳來咯嚓咯嚓的響聲,它們自己人吃自己人呢。
鬼愁嶺有多大,誰也不清楚,這就是說沒人來過。荒草發出沉重的悶響,遠山象巨獸俯視著大地。
第二天中午,那隻老狼肆無忌憚地向他走近,他用槍瞄了一下,它便轉身跑開。他不會再開槍了,現在隻有一發子彈,給自己留的。他絕不讓狼把他活活咬死。到最後時刻,他向自己開槍,交給狼群一個死人,那就不是他。他是自個死的,老死了。
整個上午他笑一陣開一槍,拿打死的狼開心作樂。在搶吃死狼肉時,頂數看它們打架有意思。狼牙碰出鋼音。它們在離他三十多米的地方轉來轉去,餓得直哭。狼群現在還不敢靠近他們,打天亮起,它們就撤遠了。看來還是人厲害。要是四五十個人圍住五隻狼,那才不會這樣呢。老頭兒開始用刀子剔下死狼身上另一邊的肉分給狗吃。他吱啦吱啦地吸著大煙袋,很想喝口酒,可摸出了酒瓶又裝回腰裏,心裏真不得勁兒,比死都難受。他拆開狼骨架,把砸碎的狼骨渣兒遞給狗,吃到末了,狗用舌頭緩緩地舔他的手心,舔得好舒服……
已經兩天兩夜了,狗們餓得直流淚哩。狼們扭動著搓板兒樣的腰條轉來轉去,撕扯樹皮。老狼可能知道人不再開槍了,它大膽地向他們走近,白天裏竟敢走近六米遠的地方,幾乎要跟他們為伍同居了。原來是隻獨眼老狼,怪不得總是偏著頭跑呢。老狼左肋部有片褐色血痂,大概是花狗咬的。花狗死得怪可惜的。它跟了我兩年,還沒鍛煉出來就死了。它臉上那老槐樹皮一般粗糙的肌肉抖來抖去,象墜坡的土塊兒。
遠處的山頂閃著白光,那裏的積雪長年不化。
他不再開槍了,狼們已經忘記了可怕的槍響。它們滿心歡喜又急不可耐地盯住他們。它們已經跟他們混熟了。黑夜裏,它們更縮小了包圍圈兒,離他們隻有五米遠。老頭兒睡不安穩,不時被狗聲吵醒。可太困了,上下眼皮剛一接觸就象給膠水粘住了……
離家十年,這是第一次回來,倒黴的一九六零年,城市比鄉村更饑餓。他在山路上走著,右邊的山坳裏有一條河,他們村莊那道溪流也彙進了這條河裏,他在玉米地邊撒了泡尿,然後撇了根玉米啃起來。嗯,這玩藝兒又甜又嫩,真是不錯啊。
陽光火辣辣的,象鷹爪撕痛著他的光脊背。他無意識地走進村口的山神廟。出走或回來的人都要進進山神廟。據別人說是為了討個吉利,或祈禱神靈的保佑。依他看來不全都是這樣,離別時進山神廟是覺得對不起這山、這水、這村莊,歸來時再進這山神廟是激動,好象失落的孩子終於回到了母親的懷抱。十年前,他正是從山神廟裏出發的。他坐在走前坐過的土台上,又想起他和秀花的事兒。他本來有娶她的可能,但沒想到十九歲那年,他爹突然病死了,為了打發老子過世,賣掉了家裏僅有的兩畝地。
“秀花,我娶不起你了。”
“二醜哥,咱們跑吧,有財家向我娘催婚呢。”
他沒帶她跑,有財家有地有錢,秀花去了不受窮。可是,在他們結婚那天晚上,他提著宰羊刀跑去殺有財,也正是這種時候他才想帶著秀花一起逃跑。但是,他沒下手,他看見有財那樣愛見秀花。他在山神廟裏坐了一晚上。天剛亮,秀花就提著包袱溜了出來。
“秀花,跟我一起走。”
“二醜哥,已經……已經晚啦。”
他打開包裹,裏麵有雙布鞋和一疊錢。
“二醜哥,我知道你要走了,沒東西送你……”她哭著離開了他。
十年了,所有的情景全都那樣真切,就象剛剛發生的事情。有這種事情真不該回來。可為啥又回來呢?也許正是這種事情才把他拽回來的吧。
曙色象無數條流星的尾光彙聚一起,把天空織成綠色的綢緞。鬼愁嶺無邊無際,無聲無息,好象什麼東西死了一百年。群狼不往遠去了,老頭兒覺著探出手就可以抓一隻過來。今晚還沒柴呢,沒火可不行啊,狼就會在黑暗中撲向他們,衝亂陣容。老頭兒抓起獵槍冷不防衝向狼群,亂揮亂舞,亂吼亂叫,狼群向四外閃開。他用獵槍劈裏啪啦掃落著灌木枝,狼們愣住了,象人在觀看武術表演。漸漸的,狼已經搞清了老頭兒的意圖,當獨眼老狼嚎了一聲以後,狼群又向他圍了上來。
“啊——啊哈——啊哈——啊——”他喊著,聲音象雷鳴一般在荒野上回蕩。趁著鎮住狼群的一霎間,他抱起木柴投向狗的身邊,狼群向他圍攏,他抱著柴禾橫掃它們。他不看狼,低頭掃打,不時聽到狼被打疼的哀鳴聲。後來,這招法不靈了,老頭兒急竄兩步,跳進狗陣裏。狗們“汪汪”地叫。
狗們餓軟了,都無力地坐在他的周圍。他把最後一塊烤羊肉分成五份兒,分給狗,自己留一份。那塊巴掌大的羊肉刺激了長毛狗的胃口,它再也忍耐不住饑餓的引誘了。
“獅子,回來,回來,獅子!”
長毛狗不聽。獨眼狼走過來引誘長毛狗,老頭兒已經吼喝不住狗了。“獅子”又一次追撲老狼,老狼斜著身子站在長毛狗的嘴跟前,狗撲向狼的時候狼就慢騰騰向遠處移動一下,並不猛烈還擊。老狼的灰色毛上結著血痂,長毛狗用舌頭舔著沾在嘴頭上的狼血。十米,十二米,十五米,老狼挨著咬,把長毛狗引逗得越來越遠了。老頭兒吼喝著,“獅子”還不回來。老狼斜著跑,但猛地繞了個圈子,正好繞在狗背後,一頭撞到了長毛狗,狗被撞暈了,爬起來的時候並沒跑回他們中間來,而是直線地跑向遠處,一群狼追了過去,狗的身影被潮水般的狼群淹沒了。後來,狼群在遠處打起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