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閉上了眼睛。我別過臉,用手指擦抹眼睛。
死亡讓我知道,每一個人在臨死前都想說出心裏最想說的話,否則會死不安寧。
鬼愁嶺上的獵人
老頭看了看他的夥計們——三條狗。五條狗剩下三條了,等這三條狗也被吃掉以後就輪著吃他了。
離他十幾米遠的地方,群狼正發出急促的喉音,“喀嚓喀嚓”地咬碎沒了肉的狗骨頭。那根長骨大概是狗腿棒子,因為咬不動它,氣得老狼直吼。有隻狼畏畏縮縮地走向老狼,試探出嘴頭兒還沒碰到那根長骨,老狼便狠狠地咬住那隻狼的右肩,一甩頭就把那隻狼甩倒在一米多遠的荒草裏。有的狼坐在地上,瞪圓血紅的眼睛盯著他們。三條狗也象狼一樣坐著,臉衝著狼臉,屁股貼著獵人的身體,形成了以獵人為中心的三角陣。白天,狼眼血紅,可一到晚上就像綠色的燈。
就在前幾天,老頭兒還是個威風凜凜的獵人呢。五條狗,還有他,他們的獵隊浩浩蕩蕩。那天早晨,他披著羊皮襖正躲在避風的山凹裏吸溜著大煙袋,突然聽到一陣特殊的狗叫聲。每當他的狗發出那樣急切但不凶狠的叫聲,他就知道它們給他圍來獵物了。五條狗正扇子形向它推進。他看清了,狗們給他圍來一隻大個頭的黃羊。獵狗本來可以吃掉黃羊,但沒有獵人的允許,不敢。最後邊是黑狗,左邊兩條,右邊兩條,黃羊跑在中間。獵人把手塞進嘴裏打個呼哨,五條狗迅速地跑向兩邊,散開了。黃羊聽到呼哨,愣住了。
“砰”一槍響了。
黃羊翻了個跟鬥,又猛地跳起來,向著來時的方向跑去。獵隊浩浩蕩蕩追在後麵,黃羊三條腿著地的跑著。狗們有時跑到黃羊前麵,又怕獵人開槍,閃開了,又跑上去,又閃開了。獵人想開槍,又怕傷著狗。大概跑出十多裏路了,黃羊還沒有倒下。突然,從森林裏斜刺竄出兩隻惡狼,迎頭把黃羊撲倒了。獵狗衝上去,咬成一團。獵人站穩身子,打個呼哨,五條狗飛快地散開了。老漢笑眯眯地端起槍,“砰”一聲,一隻狼倒在黃羊身上,另一隻狼一縱身竄出六米多遠。獵人跑過去,蹬開死狼,黃羊的喉管兒被狼牙撕斷了,冒著熱氣。正是那隻啃著長骨的老狼,它竄到森林邊上不跑了,把一尺長的細嘴頭杵在地上,象人哭一樣嚎起來。老頭兒打了個哆嗦,這時他才知道他已經跑進了鬼愁嶺。這兒既不是山,也不是平地,象丘陵。自古以來這裏是狼的世界,據說鬼都不敢從這兒經過。荒草沒膝深,象鳥雀身上的羽毛一般稠密地覆蓋了土地。
森林裏傳出長短不一的狼的回應聲,老狼仍舊嚎著。五條狗也象老人一樣感到處境危險,頸毛直立,顫抖著喉音狂吠起來。它們退縮著,把獵人圍在狗圈裏。狼群從四麵圍攏過來,把他們包圍了。獵人看的明白,剛才那隻老狼是群狼之首,如果打死它,群狼就有散去的可能。他端起槍瞄準老狼,老狼曲線形向遠處逃跑,連開兩槍都沒打中。但槍聲一停,老狼又回來了。這家夥有豐富的經驗,白費兩發子彈。
褐色朦朧的光輝把黃昏的天空攪得象黃河水一般渾濁凝重,夜幕就此拉開了。獵人發狠地瞧著狼群,至少有四十隻。他急了,衝著向他們走近的狼開了一槍,又開了一槍,兩隻狼挨個倒在地上,撲楞著。別的狼跑開了。花狗還年輕,飛一般離開陣角,撲向死狼。老狼斜刺裏衝過去,截住花狗的退路。花狗猛地咬住老狼的左肋部,老狼一甩屁股,把花狗撞倒在地上,一尺長的嘴猛然張開,象鋼叉一般叉住了花狗的脖子,同時發出一聲很響的“喀嚓”聲。獵人疼痛地抖了一下,扣響了槍機。他全身抖得太厲害了,沒打準。老頭兒閉上了眼睛。狼群在花狗和死狼身上旋轉滾動,象急流下有塊大石頭,形成了急劇翻卷的旋渦。
現在,剩下四條狗了。
篝火發出劈劈啪啪的響聲,十米遠的圈子,閃亮著一雙雙綠色的眼睛,象鬼火。
獵人把第一次打死的狼用刀子剔下肉送到每一個狗嘴裏,象母親喂養兒女一樣認真。篝火上的烤羊肉發出吱拉吱拉的響聲。夜晚的荒野裏,濃烈的烤羊肉的香味正四處散開。人是不能讓野獸小瞧的,尤其是獵人。老頭兒撕下一塊吱吱冒油的烤羊肉蘸了鹽麵兒,又從腰裏摸出酒瓶吃喝起來,味道真不錯哩。但是,酒不能多喝,說不準還得跟這群惡狼僵持幾天哩。火舌撲騰撲騰往上竄,舔著他的臉。他的臉也象烤羊肉,紅彤彤的,好舒服。四條狗圍著她,他睡著了。
“不管咋說,我想回去,在村裏好賴能填飽肚子。”
“可再想出來,恐怕就難了。”
“說真話,我本來就不想離開村子,隻是……”
“這話讓我聽膩了,又要說那個姑娘,是不是?”
“我不準你小瞧她,再說,我就砸爛你的腦袋!”
“來吧,你這個小氣鬼,好喝酒可從來不舍得花錢。要是砸死我,恐怕你餓不死也饞死了。”
一頓酒能讓人支持一天,一頓飯可不行。他當了十年工人,可還是忘不掉他的村莊,村莊座落在山裏那道由南向北流去的溪流的溝沿上,每天晚上,流淌在月光下的溪水就象白花花的銀子。山上到處是森林,風吹過,象煙波浩渺的大海。有時,梅花鹿象小孩兒從林子裏跑出來,又象鳥一樣躍過山梁。秋天,森林裏的蘑菇就能填飽人的肚子。在溪流的深水處,他和小夥伴兒們光著屁股捉魚,紮猛子。秀花則蹲在石頭上瞧著他笑,她還給他找回過丟掉的衣裳。村子周圍的山坡和山崖上,到處都有人們用白土刷過的石頭,遠看象穿著孝服的漢子或蹲或站,都是用來恐嚇狐狸的。
“這些我都聽你說過了,你們村莊大概真是不錯呢。”
“不過,還有個地方我沒去過,就是鬼愁嶺。十年前,就是碰著那種事兒的時候,我想我是去鬼愁嶺呢還是到城裏去找工作,也不知咋搞的,就迷迷糊糊地來這兒了。”
“你後悔啦?”
“後悔?我從來不知道什麼叫後悔。不過要是在村裏種地就餓不成這熊樣兒了。”他看著門外那個滿臉汙垢的乞丐說。
“所以,你想去鬼愁嶺?”
“笑話,讓我去喂狼?我才三十來歲,還沒活夠呢。”他又喝了一口酒。“如果有一天我活夠了,就先把那個家夥殺了再去鬼愁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