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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害怕,不敢說話,就用手心摸一下光亮的鍋台,摸一下光亮的鍋台,好像要摸出一點天理良心。
年輕人們說,我們要在這裏施工了,你們影響我們施工。
仝喊說:“我們祖祖輩輩住在這裏,也沒著誰也沒惹誰,咋就影響你們了?”老漢還說,叫你們董事長來,我跟他講講這個理。
年輕人們忽然被逗笑了,年輕人笑著說,你說你想見我們董事長?你是老年癡呆了吧,我們董事長能見你?我們董事長連你們縣長縣委書記都不待見,能見你?你真是個老年癡呆症!
老漢說,你們董事長是啥官,是多大的官,這麼邪乎?
年輕人們說,我們董事長不稀罕當現在這破官,我們董事長是生意人,啥也沒有就是有錢,有錢能使鬼推磨,也照樣能使官推磨,你知道嗎?
仝喊說那總得講點理呢吧?
講理?講什麼理,山都承包了,這一段黃河也歸了我們董事長,全都是自己的東西了,還要跟誰講理去?你真是老糊塗了。給你五千塊錢,你快拿著走吧你。
老漢和老婆子不要五千塊錢,也不走。後生們就把青石堡的石門洞用石頭給堵住了。仝喊看著封死的石門洞,心裏很納悶,他想這石門洞自打明朝崇禎年間通行以後,從來就沒有封死過,已經讓人們通行了三百多年了,怎麼這一下子就讓一個董事長派來的人給封死了,這不是欺負當地人嗎,這不是沒有一點天理王法嗎?仝喊不服氣,要從坍塌的堡牆上爬出去,老婆拽著他的手,一邊幫忙一邊擔心地說,老頭子,你別心急,你注意點,跌下去就沒命了。仝喊說:噢噢噢。仝喊爬出一段豁口牆,一瘸一拐地去找村長書記,村長書記說人家把這地方承包了,承包了就是買下了,買下了就是人家的東西了,人家的東西歸人家,想咋就咋。村長還暗示有錢的內蒙人,早給上麵的人花足了錢,現在是說個啥也沒用了。
仝喊沒轍了,這村子裏就數村長書記官大,他們管不了,看來就真是管不了了。再想找誰?山高皇帝遠,也真是沒個找處了。
過去是世有強權而無公理,現在卻變成世有金錢而無公理了。
仝喊拄著一根杏樹木棍,一瘸一拐地走在村子裏,看見唱戲的戲台下坐著一群村裏人,人們在那裏嘮閑話,等客人。仝喊心裏就有了親情感,就打算走過去和村民們訴訴苦情,希望得到村民的同情。他們祖祖輩輩在一起生活,攀起來還都是親戚。這個戲台下,經常聚集著村裏人,人們在這裏等生意,一看見遊客的汽車進村了,人們就轟一下站起來,就失魂落魄一般跑向汽車去拉客。這裏是全村具有代表意義的一個地方。
仝喊來到人群跟前,跟人們笑笑,算是打過招呼,然後就說開發商派人把石門洞給堵死了,不讓人走了,這不是欺負人嗎?這不是欺負當地人嗎?這不是欺負青石堡的老祖宗嗎?他想他說出這些話來,人們一定會憤怒不已,一定會為他做主的,可結果是,人們表現得非常冷淡,好像對當地人和老祖宗已經毫無興趣了,已經根本沒有什麼當地人和什麼老祖宗的概念了。
仝喊說,你們說說,這還像話嗎?
人們說,人家開發商要在青石堡裏施工,要建設青石堡呢,要把青石堡建好呢,要招來更多的客人呢,客人來多了,咱們家裏也能多接回一些店客,就能多掙錢,人家是來給咱們帶動經濟,咋說是不像話呢?
仝喊聽人們都這麼說,就懷疑大家是早就商量好了,要專門氣他,就當真生氣了,他看看這些人,有一種陌生感,但還是選中了其中一個叫祖根的人生氣地說:“我說祖根,你爹建窯的時候,就是我給建的,你就是那窯裏生出來長大的,照理說咱們可是早就有情份了,你咋能向著外人說話呢?”
祖根冷冷淡淡地說:“你給我家建窯,也不是白建吧,我家也給你錢了吧?”
仝喊說:“這人活著,鄉裏鄉親的也不能全說錢吧?”
“不說錢說啥,你說說啥?”
仝喊被問住了,想了想又說,說錢是得說錢,可祖祖輩輩一個村子,總不能遇著啥事兒,不向著自己人說話卻要向著外人說話吧?
鄉親們說:笑話,向著你說話能向出錢來嗎?
人們哈哈哈大笑,笑過之後,就不再有人搭理他了。
好像是,這些村裏人全都不認識他了,他也有點不認識這些村裏人了。仝喊覺得很無趣,默默地坐了一會兒,站起身,一瘸一拐地走了。仝喊走到爬出來的那段破牆下,見老婆還坐在豁口上,就有一股心酸湧上了喉頭。老婆子拉住他的手,一邊往牆上拉,一邊問:“村長和書記咋說啦?”仝喊一邊往牆上爬一邊說:“人家內蒙的有錢人把這裏承包了,承包了就是買下了,買下了就是自己家的了,也沒啥說的了。”
老婆子說:“他買下了山,可沒買下咱的家呀?五千塊錢憑啥買咱的家?”
老漢爬到牆上,氣喘呼呼地站著,老婆子彎倒腰給老漢拍打身上的土。老漢感慨地說:“人老了就是不中用了,擱到年輕的時候,這一步高點牆頭,我一跳腳就跳上來了,還用著你拉我爬?”
老婆子撲哧一聲笑了,老婆子說,你那時候可了不得,到我家去勾搭我,跳我家的院牆就像跳地圪塄子,一下就跳過去了,一下就跳過去了,好像能飛簷走壁呢。老兩口麵對麵地笑了,笑著笑著,兩個老人就抽抽嗒嗒地哭開了。他們在青石堡裏住了一輩子了,可有錢人突然就不讓他們住下去了,把大門洞也給封死了。
老漢傷心地說,全村人都不向著咱們說話,都說向著咱們說話向不出錢來,祖祖輩輩生活在一起,為了錢,連一點情份都沒有了。
大門洞給封死了,老漢也不容易走出青石堡了,兩個老人就在小院兒裏往這兒走走,往那兒走走,摸摸這兒再摸摸那兒,好像就要生離死別了。有時候麵對麵坐著,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仿佛總也看不夠的樣子,仿佛心裏有好多要說的話,就是不知怎麼說。老漢撿起一根長樹枝,站在杏樹下往下挑杏子,老婆子就在杏樹下撿杏子,一邊撿一邊說,咱家那娃,小時候總是爬到樹上去吃杏子,從杏子綠的時候就開始吃,一直吃到杏子黃了的時候,那時候多好。老漢說,咱那娃,已經有些年頭兒不回來吃杏子了,也不知平時想起來想不起來咱院子裏這棵杏樹呢。
老婆子說:“要不讓咱娃們回來一趟?”
“回來做啥?”老漢說。
“回來說說讓咱們搬走的事情。”
“你這不是給娃們添麻煩嗎?村長書記都管不了的事情,娃們能管得了?娃們都忙著做營生,已經夠苦了,咱們就別給娃們添負擔了。就咱這兩把老骨頭,他愛咋就咋,莫非你還怕他們把咱倆扔出去?”
老婆子嘿嘿地笑了,老婆子笑著說,不怕不怕,有你在我啥都不怕。老婆子說,別打了,打下的杏子已經吃不了了,留在樹上,也許娃們有回來的,還能吃個新鮮。老婆子捧著杏子回到石窯裏,把杏子放在灶台上,亮晶晶的灶台就把杏子照耀出一個一個影子來。
老漢說水甕裏沒水了吧?老婆子說最多再做一頓飯也就沒了。老漢就提起塑料桶對老婆子說:“我咋也得出去背點水去。”
老兩口來到堡牆豁口處,老婆子接過塑料桶,說是你先下去,下去以後我再給你把桶遞下去。老頭子就爬倒了,拽住老婆子的手,慢慢地褪下那一米多高點破堡牆。老漢下去了,老婆子問站穩了?老漢說站穩了,老婆子說站穩了就給你塑料桶呀,老漢說給吧。老婆子叮囑道:“少背點,別累壞了。”老漢說:“噢。”他們的行動和語言都已經非常緩慢了。
老婆子坐在豁口處,看著老漢拄著一根杏樹棍子,背著塑料桶,一瘸一拐地走向山坡上的村莊。老婆子一邊坐在豁口上等老漢背水回來,一邊回憶起年輕的時候。年輕的時候,這山上山下由她隨便跑跳,可現在是一點小坡也不敢下了,一點小坡也不能爬了,已經有些年沒走出過青石堡了。年輕的時候,她領著兒女,在山坡上逮螞蚱,逮鬆鼠,又是跑又是跳,多好。她發現她的兒子真正長大的時候,是有一次在黃河邊打撈木材,河上漂著一棵直徑一尺粗的樹,兒子站在岸上,刷一下就把拴著繩子的撓鉤扔到了樹上,然後便隆起胳膊上的肌肉,三倒兩倒,就把那棵大樹從黃河裏拽上來了。黃河裏經常有樹漂過來,那些樹都是被黃河拔起來的。冬天的時候,黃河凍了冰,河冰漲到岸上,把岸上的樹很輕易地掬起來,就把樹連根拔起來了,無論是多大的樹都經不起黃河冰往起拔,好像凝固的黃河更能顯示黃河的威力。那些拔起的樹,有時被消融的黃河帶向下遊,下遊的人們就在河邊打撈樹木。老婆子看見自己的兒子那麼輕鬆地從黃河裏打撈出那麼一棵大樹,就知道兒子是真正長大了,該娶媳婦了,可惜家裏沒錢,給兒子娶不起媳婦,兒子才給人家當了倒插門女婿,養下孩子也姓了別人的姓,這是讓老人真正的傷心之處。有時候,老婆子找出一件一件小孩兒衣裳,摸摸索索地翻來覆去地看,翻來覆去地看。她不怪怨他們,她知道他們都在忙著拉扯兒女,真是沒有閑工夫來守著她安度晚年。老婆子想著事情,有時和旅遊的人搭訕搭訕,旅遊的人就跨過堡牆豁口,進入亂石橫陳的青石堡,外麵來的人都要走上山頂來看看青石堡,覺得上麵很古老很神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