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乞兒見他正注視他,趕忙上前去拚命哀求。「這位大爺,您行行好,小的已經好幾大沒吃東西了,您慈悲為懷,施舍小的一口飯吃,小的感激不盡,小的給你磕頭……」說著、說著,人就要往地麵跪去。
「萬萬不可!」唐逸幽分毫不差地扣住他的身子。「人生在世,難免有不方便的時候,我既有餘力,又怎會推辭。」
他取出荷包,將一半的銀兩給了小乞兒,約有數十兩,夠他大半個月不愁衣食了,如果他夠勤快,能夠好好運用這些銀兩做個小買賣,往後的生活將不是問題。
從沒見過這麼多銀子,小乞兒看傻了眼。「這……」
「拿去呀,發什麼呆?」他輕聲催促。
「多謝恩公、多謝恩公!」他真不敢相信世上會有這樣的好人!一激動,眼看又要下跪。
「別這樣。」唐逸幽再一次適時阻止了他。「不過是順水人情,你行此大禮,反倒是折煞我了。」
「那……那……往後有機會,我一定會報答您……」
唐逸幽搖搖頭。「小事一樁,談不上什麼報答不報答,隻要你能好好運用這些銀兩,讓生活安定下來,別再對人卑躬屈膝、折損自身的傲骨就成了。」
「是、是,我一定謹記。」小乞兒連聲道。
「那就好。」他將手伸向冷眼旁觀的映蝶。「我們走吧,蝶兒。」
映蝶不以為然地輕哼了聲,未置一詞。
步行了一小段距離,他轉頭打量她,輕笑道:「妳的表情和逸農好像。」
她哼了聲充當回答。
唐逸幽也不以為意,自我調侃地說:「有時我覺得自己像是紈垮子弟,隻會致力於揮霍家產,若不是逸農有經商長才,將先人留下的數間藥材店管理得極好,恐怕家業早被我給玩掉了。」
他很有自知之明,清楚自己不是塊當商賈的料,雖有精湛的醫術,但天性中的淡泊名利,很難以此致富,往往人家以千金答謝他的救命之恩,他還費盡心思地推辭呢!就算推辭不掉,他也是左手進,右手出,全數用來救濟貧苦。
「這麼清心寡欲,建議你出家當和尚。」反正他與世無爭的恬淡性子也與和尚無異了。
他失笑。「妳也學會消遣我了?」
映蝶不是個會說笑的人,看來倒像是認真的,她真這麼想嗎?
他斂去笑,專注道:「不,妳錯了,蝶兒,我不是聖人,沒有妳想的這麼無欲無求,是凡人,就有屬於凡人所逃不開的愛怨嗔癡,也許,很多事我能看得極淡,但,我也有我放不開的執著,以往不懂在乎,是因為我沒遇上足以令我在乎的人事物,一旦遇上了,我也很難瀟灑得起來。說到底,我也隻是個與別人無異的凡夫俗子。」
映蝶瞥了他一眼。他的意思是,他現在遇上了?懂得何謂在乎了?
是什麼呢?不求名,不求利,笑看世間浮華的他,還有什麼值得他去執著?
不經意的視線,移至他手中無意識把玩的荷包。
這荷包看來十分精致,不像坊間之物,反倒像是某人精心縫製的……這讓她極自然的聯想到上回那件披風,同樣的獨具巧思,但,會是誰呢?
唐逸幽看出她的疑問,順手將荷包係回腰間,極自然地回她:「是嫣兒送的,她有一雙令人讚歎的巧手。」
「她對你可真好。」她嗤哼。
桑語嫣的心事早就清楚明白地寫在臉上了,就隻有眼前這個不解風情的呆子看不出來。
「是啊,嫣兒是我遠房親戚的獨生女兒,因為父母早逝,從很小的時候便住到我家來,我們可以說是青梅竹馬,看著彼此長大的,雖然這當中我曾離家很長一段時日,但深厚的感情並沒有因此而受到影響。」
「是嗎?好一個紅粉知己。」連她都沒留意,那口吻帶了幾許平日所沒有的尖銳,心細如發的唐逸幽卻聽出來了。
他細細審視她的表情,若有所思地道:「別胡思亂想,我將她當妹妹。」
「你什麼意思?我為什麼要胡思亂想?」音律微低,聽來有幾許冷意。
「沒有就好。」他抬手想拂順她的發,她卻冷冷地避了開。
唐逸幽包容地笑了笑,沒放在心上。「我看妳也沒什麼興致再逛下去,回家好嗎?」
她沒回答,沉默著往回走。
今天是揚州城一年一度的趕集日,人潮特別多,也特別熱鬧,來來往往中,偶有輕微的擦撞總是免不了的,唐逸幽被人匆匆忙忙地撞了下,身旁的映蝶依著平素的敏銳特質而瞇起了眼,反射性地就要抓回那個人——
唐逸幽扣住她的手腕,微搖了下頭,這一稍縱,轉眼間那人已不見蹤影。
「你——」映蝶不解地看他。
「錢財隻是身外之物,無妨的。」
這麼說來,他早就知道了!
「錢財你不在乎,那荷包嗎?也不心疼?」像嘲弄,又似多了些許弦外之音。
「嫣兒不會怪我的。」
敦厚如他,對於別人的心意,他會善加珍惜,但也僅僅於此;至少她看不出這當中摻有什麼特別的依戀情愫。否則,他不會任方才那人取去荷包,而那件披風至今也仍在她那兒,他並沒有收回的意思。
她皺起眉。「是剛才那個乞兒?」匆匆一瞥,她並沒有看清楚。
唐逸幽歎了口氣,點頭。
「為什麼?」她真的不能理解他的想法,一片仁慈卻換來這種對待,他何以不怒不惱?
「方才我能無條件將銀子施舍給他,沒道理如今不能,雖然方式不同,但我確有成全他的意願。少了這幾兩銀子,對我並不算什麼,但對他而言卻重要多了,再說,他也不過是個十來歲的孩子,何必與他計較這麼多?就像我先前所言,誰都想活得抬頭挺胸,沒人願意為了幾鬥米而折損傲骨,這大概就是所謂的一文錢逼死一名英雄好漢吧!我夠幸運,不曾嚐過這樣的苦,有些人卻不同,那孩子一定是苦怕了,所以才會如此,麵對這種事,我隻會更感到心酸。」很多事,換另一個角度去想,便覺情有可原,也就不會去介懷了。
這唐逸幽真是慈悲到讓人受不了!沒見過這樣的人,就算全天下的人都對不起他,他也會替天下人找盡借口,然後大大方方地原諒,並且付出他的同情!
不想去解釋為什麼,她就是莫名的感到生氣。她總算明了,他這個人就算吃了再大的悶虧,也會笑笑的不當一回事,永遠隻會替人著想。
還有那個小乞兒更可恨!說什麼想報答他,這難道就是他所謂的「報答」?
愣了下,這小乞兒讓她想起自己。
她有資格去指責別人恩將仇報嗎?唐逸幽一再救她。而她回報他的又是什麼?這樣的她,與小乞兒又有何差別?
不、不!她在想什麼?殺手是沒有感覺的,她為什麼要有罪惡感?
「妳在生我的氣嗎?蝶兒?」逸農和嫣兒也會氣他,但他所不知道的是,他們之所以氣他,是因為他對自己太無所謂,他們是心疼地。
「你早晚有一天會被自己的善良給害死!」
「不會的。」他滿足地笑了。「有妳關心我就夠了。
關心?
她變了臉色。「誰關心你了!」荒謬!
「沒有嗎?」真的是他自作多情?她完全無意?
無聲的歎息在心底響起。
自從認識她之後,太多不曾有過的感觸,她教他一一體會。瀟灑的心放不開,恬淡的性情不再平靜,煩惱多了,歎息也多了。
蝶兒可知,擁有的再多,若不包括她,那麼他便是一無所有,因為他唯一執著的,隻有她;他真正盼的,也隻是她一句柔柔暖暖的關懷。
至於這一份執著,帶給他的究竟是希望、是幸福,抑或是另一場未可知的磨難與血淚,他完全沒有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