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皈依》是蕭乾短篇小說中反宗教色彩最濃重的一篇,寫這篇小說時,他還是燕京大學四年級的學生。他後來編《創作四試》時,把它收入了“戰鬥篇”。《皈依》描寫“救世軍”在老北京貧民窟收買靈魂以及覺醒的民族主義者反抗的故事。蕭乾說,基督徒讀了《皈依》和《曇》,都會感到不痛快。因為他不同於一般主義上的反教者,他是在用個人身受的遭遇來挑戰。而且他當時還在準備著一個更全豹揭露基督教偽善的長篇《年輪》。隻有一個長篇才能容下記錄他痛苦的遭際和反抗的意緒。這裏,他隻是拔了基督教的一根毛髭而已。可惜,他為此積累的全部卡片在文革期間化為灰燼,寫作長篇的計劃成了泡影。
《皈依》是蕭乾根據早年的經曆寫成。小時侯,他住在一條沒錢人住的街上。每天,門前都有“征服靈魂”的救世軍敲著大鼓走過。後邊舞著帶鈴小鼓的少女尖聲唱著“快快歸主”的調子。走在隊列最後的是位金發碧眼的洋人,得意地微笑著。蕭乾記得有個脖子上掛著徽章的洋女人把他抱起來時,他嚇哭了。那個女人拍拍他,塞給他一本《馬太福音》。
救世軍是19世紀末葉在倫敦東郊貧民窟開展的傳教活動,其特點在個“軍”字上。傳教士一律身穿鑲紅邊的灰色製服,肩佩標明軍階的徽章。來到北京,他們經常排著隊串胡同,手裏各持一個嵌有小鈴鐺的圓鼓,邊走邊敲,嘴裏唱著軍歌“前往基督雄師”。當時西方人在中國傳教,基督教青年會大都以青年為對象,而救世軍是專門在城市貧民中“收買靈魂”。
小說中的女主人公妞妞是個窮人家的孩子,每天幫年老的媽媽做針線活。蕭乾小時侯,他媽媽和家人也幹過這種給人家縫襪口的活計,成打成打地往家抱,在炕頭上一雙雙地縫口,計件領取極為微薄的工資,既單調又累人,一個月下來,連三塊錢都掙不到。可以想見,妞妞對此得有多厭煩。當救世軍行列中咚咚作響的胖大洋鼓和少女們的灰色衣裙出現在她眼前時,她自然被吸引了。更何況她的朋友糖房大院的菊子已是救世軍中的一員,取名叫利百加。她把妞妞拉到教堂,彩色的玻璃晃得人如入仙境。妞妞平生第一次感到了洋人的溫馨,女教士白嫩細長的手指,洪亮的讚美歌聲,使她沉醉了。她帶著喜悅回家,給苦命的媽媽繪聲繪色地唱起學來的調子:主,耶穌愛我。一本小冊子美麗的封麵上印著一副耶穌受難圖,這勾起老婦人可怕的回憶。她仿佛見到庚子年當二毛子的惡報,他們倒綁雙臂,被義和團的大師哥手起刀落,圓圓的腦瓜熱騰騰滾到路旁。妞妞並沒理會媽媽的臉色有變,她還在說,咱們都有了罪,耶穌一死,咱們就都放了。
基督教認為上帝、聖子、聖靈是三位一體的關係,人是上帝創造的,生來就有原罪,受著苦難的煎熬,隻有信奉基督教才能得到拯救,獲取永生。在蕭乾看來,貧窮和愚昧為傳播宗教提供了溫床。天真的妞妞自然相信這個,平日裏縫洋襪,一打才兩吊二。兩隻手縫爛了,一個月不過三塊錢。這是原罪的苦難。而加入救世軍敲著洋鼓傳播福音,一年可得兩套衣服,一個月能拿六塊大洋。這不是拯救的開始嗎?
但妞妞的哥哥,在一所洋學堂當校役的景龍,是把穿製服的“救世軍”同屠殺中國人的外國軍隊看成一路貨的。軍隊是用槍和刺刀殺人,救世軍則是用“你是屬於上帝的”這一精神鴉片毒害人的心靈。蕭乾無疑是在借景龍之口,來道破救世軍征服靈魂的實質:那些成天在街上打洋鼓起哄的瘋鬼子,雇了中國人滿街當猴耍。上海洋兵開槍打死五十多人,還派了陸戰隊上岸。“老虎戴素珠,救他媽什麼世吧”。他們是帝國主義,一手用槍,一手使迷魂藥,吸幹了咱們的血,還想偷咱們的魂兒。他寧願妞妞撿煤核兒,也不準洋人作踐。他不許妞妞再去教堂。
基督教使妞妞一家出現了裂痕。在蕭乾的反教小說裏,基督教始終是具有破壞性的因素,《參商》中,它拆散了一對情投意合的戀人。而在許地山的小說中卻截然相反,基督教成了一副黏合劑,能彌合家庭的裂隙,甚至能感化粗野的士兵。《綴網勞珠》中的可望,在基督教感召下回頭浪子一般死而複生;《玉官》中,“聖經女人”玉官虔誠的麵孔,感染了革命軍,從而避免了肉體上的淩辱。
咚咚的鼓聲,抑揚的歌聲,已把妞妞的心房激活起來。她無法抵製那繽紛景象的誘惑,不顧老婦人的勸止,第二天下午又去了教條。老婦人咒罵著,你個不要臉的臭丫頭,義和拳再起義,我頭一個入夥,宰你個臭丫頭。等哼著革命軍流行調的景龍回家,發現母親一個人冷清地蹲在門口,知道妞妞又去了那該死的地方,這粗野的校役瘋子似地闖進了華麗的教條,同正卷著說教插圖的堂役展開激烈的舌戰。兩個職業相似的粗人的對罵,驚擾了正在教條裏隆重舉行的“悔改”儀式。這時,帝國主義的代言人雅各軍官出現了,他捧著皇皇《聖經》從堂裏走出來,對景龍說,兄弟,既然這位是您的妹妹,我們就也是朋友了。他大概把所有人都看成是耶穌基督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