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我反的不是基督教本身,而是曆史上那些在十字架陰影下發生的不愉快的事。(1 / 3)

蕭乾對宗教的認識是矛盾的,這一認識經曆了一個漫長的過程。他承認宗教給他孤寂的童年生活帶來過很多快樂,尤其是聖誕樹上那彩色的燈泡,牆間懸掛的五顏六色的紙環。他喜歡教堂高大的拱頂和尖形窗上由玻璃嵌成的五彩繽紛的圖案以及人物故事,更愛那肅穆的氣氛。他一直酷愛宗教藝術,酷愛文藝複興時代以耶穌生平為題材的宗教繪畫,喜歡聆聽宗教音樂,如亨德爾的《彌塞亞》和莫紮特的《安魂曲》。但少年蕭乾從宗教那裏得到的卻不是慰藉,而是壓迫、淩辱和創傷,這自然同他少年時代辛酸的痛苦經曆分不開。

他不像冰心和許地山,自幼生活在平和、安穩的家庭,對宗教的接觸多來自聖潔、崇高的一麵,宗教給他們的生活蒙上的是一層愛的麵紗。特別是冰心,她說她和萬物完全是用愛濡浸調和起來的,用愛貫穿起來的。隻因充滿了愛,所以才對宇宙萬物所發出的意念、言語、行為,一切從心所欲,又無一不合於愛。這時便是自由。在她真理就是一個“愛”字,耶穌基督就是宇宙間愛的結晶。她的早期作品有許多洋溢著基督教的博愛精神。她本人也是個泛愛論者,熱愛聖潔的母親、天真的兒童和純美的大自然,極力在母愛的光環下,構造自由、平等的樂園。

許地山對宗教的態度更為深沉,他注重把人道主義、博愛和佛教空靈的神秘結合在一起,常常賦予作品主人公以偉大的宗教人格,如春桃、惜官、尚潔和玉官。夏誌清先生在《中國現代小說史》中論及許地山時說:“許地山(筆名落花生)與他同時代的作家最不同的一點是他對宗教的興趣。冰心讚美母愛,是個泛神論者,但她的哲學是建於她幼年的幸福經驗,並沒有關注宗教上的大問題。反過來看,許地山所關心的則是慈悲或愛這個基本的宗教經驗,而幾乎在他所有的小說裏,都試著要讓世人知道,這個經驗在我們的生活中是無所不在的”。

經曆和性格是形成一個人生命哲學的重要因素,從這個角度看,蕭乾對基督教的看法與張資平有相似處。張資平少時也曾就讀教會學校,虔信基督教義,認為基督教徒應是上帝的兒女,耶穌的朋友。但教會的虛偽,教徒的言行使他大失所望,潛意識裏埋下了對基督教憎惡的種子。因此,他在有些小說如《上帝的女兒》裏,對基督教會得偽善、邪惡進行了諷刺和揭露。但他隻是在感情上對超越人格和宇宙純精神的上帝產生懷疑和困惑,理智上仍然篤信基督教。蕭乾就不一樣了,甚至美國漢學家路易斯羅賓遜幹脆稱他為“一位反基督教作家”。其實,他真正所厭惡並反抗的,從大的方麵來說,是強迫宗教和為這種宗教鋪平道路的不平等條約。從他個人來說,更直接,更切膚的,是反抗學校裏那些教內實權派對他的迫害。所以,他在給路易斯羅賓遜的信中說,每個作家,特別是他的早期著作,都受他自己環境的影響。

蕭乾從童年起就同宗教打交道。四五歲時,家中來了個無依無靠的遠房姑姑,突然有一天,成了大狐仙的代理人,裝神弄鬼,燒香念咒,並很快由一個不受歡迎的窮親戚,搖身一變成為通身閃靈光,能治病消災的活菩薩。她經常半夜冷不丁地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叫喊,以證實大狐仙在她身上附了體。小蕭乾沒感覺到什麼靈氣,卻被她的妖氣嚇得縮在被臥裏瑟瑟發抖,從此在幼小的心坎上憑添了一道黑影。這使他從小就對超自然的存在十分反感。不久,經常打罵他的三堂兄也信起佛來。白天他在洋學堂裏背完《聖經》,回家後還給各路神祗磕頭。上小學三四年級時替堂兄去妙峰山還願那次經曆,使他親眼目睹了宗教殘酷的一麵。滿山的善男信女來自不同的地方,有替自己求福的,有給生病的家人許願的。這些狂熱者為表示自己對神的虔誠,一路上想盡辦法折磨自己的肉體,以期在精神上獲得神靈的保佑。有的每走三步跪下磕個響頭,有的扮成烏龜,在炎熱的烈日下一路爬行。更有甚者,為求願從陡峭的懸崖上跳下去,算是永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