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夢之穀》:作為一個青年的感情記錄來讀,這是我的血淚之作。我傾注了自己的心血,也灑過不少熱淚。它飽含著我少時的歡樂、悲哀和幻滅。(3 / 3)

在形象描寫上,蕭乾不像拉馬丁那樣,從正麵以濃彩的畫筆為格來齊拉繪製一幅美麗動人的油畫,他隻是用感覺性文字為盈勾勒一幅美麗的線條,“天下還有比她在漂亮的女人嗎?本來為上淺下深的製服切成兩段的苗條身材,如今穿上了那楚楚服飾,微露著一牙瑩白胸脯,顯得多麼飄逸娉婷嗬。她簡直不該作這小氣女人的麵色,這明明是朱麗葉的化身了”。“我”為她的美貌所陶醉。在《格來齊拉》裏,也正是少女修長、纖細的身材,起伏的胸脯,水盈盈的眼波,最後打動了男主人公。在拉馬丁和蕭乾筆下,兩位少女都是那麼純潔、天真、善良、美麗,富於少女特有的魅力。她們同樣熱愛大海,熱愛生活,都曾給“我”帶來愛的溫馨和柔情。所不同的是,格來齊拉最後為愛情埋葬了少女的芬芳,而盈卻無情地拋棄了“我”格來齊拉比盈更豐滿,更可愛。

《夢之穀》與《格來齊拉》同屬抒情寫意小說,語言優美,幽麗俊逸,富於詩的意境。蕭乾常把語言比作畫家的線條和音樂家的旋律,他努力以“唯美”的文學反映現實人生,而沒僅僅陷於唯美主義的泥淖。兩篇小說對大海都有非常出色的描繪。在他們筆底,大海充滿了生命力,隨著人物心理情緒的變化,大海也發出不同的鳴響,時而熱情、奔放,時而激越、咆哮,時而平靜、溫柔,時而猙獰、可怖。在兩篇小說中,某種程度上可以說,大海的形態和氣勢上的變化成了主人公心理活動的晴雨表。這是自然與人心的交流。橄欖樹林的風鳴,海岸邊的濤聲,皎潔的月夜,伴著情侶的柔情密意。陰霾的雲彩,咆哮的黑浪,襯出主人公的無比傷感。

比起拉馬丁,蕭乾似乎更注重追求直覺的深度,這或許得益於生在20世紀的優勢。拉馬丁的語言語言是直陳式的抒情敘述,蕭乾則增加了許多新奇的聯想、比喻,如他把小販嘶啞的叫賣聲比成初冬的陰天,把笛聲喻為像一隻“愁鳥”,把掌聲說成像粘在耳邊的一塊“沒結沒完的牛皮癬”。對海的描寫,兩位作家各具風采。美麗的那不勒斯灣令人神往,秀麗的南國海濱叫人迷戀。他們對主人公初戀心理的刻畫,也都細膩入微。隻有經曆過刻骨銘心之愛的人,才會有並把握這層體驗。例如,當盈把它嫩白的脖領低垂在“我”胸前,“我”禁不住用手在她纖柔的頭發上輕梳起來。這股幸福的電流,使“我”全身歡躍得快要炸裂了。再如,當“我”和盈沉浸在愛的喜悅時,星星、月亮、木棉花和潭水也在分享他們的快樂。他們真好比亞當夏娃,以純然美好透明的生命個體無憂無慮地愛在上帝的伊甸園裏,這“夢之穀”就如那塊淨土,“天空星子嵌得似乎特別密,還有隕落的流星在藍空滑出美麗的線條。四五月裏,山中花開得正旺,月亮也像是分外銀亮,那棵木棉(如今,我知道了它的名字。)也高興得常搖出金屬的笑聲。當我們在月下,把兩隻腳一齊垂到山穀的潭水裏時,沁涼之處,我們通身像是鍍了一層銀。日子也像是鍍了銀。我們拳伸著腳指,互相替洗著,為了搔癢,又咯咯地笑著”。

《夢之穀》比《格來齊拉》還多了一層暗示,這對小說的悲劇結尾,起到了很大的烘托作用。例如,回到北平以後,“我”同朋友聊起與盈的戀愛,朋友卻說,窮人戀愛幾乎是犯罪,是存心毀自己。他講了一段他親曆的悲慘故事,他所愛的的一位口齒伶俐的女人最終舍棄了他這個“清貧的愛人”,成為局長的“小星”,“你的好,我那個可也不是壞女人呀!我沒說這女人壞,是有錢的男人太壞了,而女人又太軟弱”。“我”堅信盈是“頂硬的”,以至“我”擺弄菠蘿和椰子時,還在默禱盈的靈魂是椰子。蕭乾這層暗示的寓意在於說明,盈最後還是舍棄了“我”這個“清貧的愛人”,而成了有錢的劉校董的“小星”。她沒有椰子那樣的堅殼,終如菠蘿一樣腐爛了。像這種寓意深刻的暗示,在《格來齊拉》裏找不到。

至於小說結構的營造,蕭乾比拉馬丁要弱一些。倘若把小說結構比為一條線,那麼,傑出的小說家應力求使這條線變成優美的圖型。《格來齊拉》的結構好似一條曲線,順著情節的發展而滑動。而《夢之穀》的結構線就顯得有點散亂。不過,確如香港的文學史家司馬長風先生在他著的《中國新文學史》裏所說:“這樣牧歌式的戀情,人們所熟悉的悲劇,可是讀了之後,竟像一杯醇酒,在腹中洶湧回蕩,久久不能消散。作者的小說技巧並不熟練,隨處都可挑出瑕疵,但是那富於詩情的文字,那長風滿帆的筆力,融合成又甜又熱的吸力,使你一直讀下去”。

《格來齊拉》是拉馬丁根據自己21歲時一次旅行意大利的經曆寫成了,其中有想象和虛構的成分。而《夢之穀》記述的則全然是蕭乾真實的初戀。

值得帶上一筆的是,蕭乾在小說中把盈寫成負心於他的壞女人。直到80年代他去汕頭重訪“夢之穀”時,才弄清了事情的原委。當時,盈的原型蕭曙雯執意要擺脫校董的糾纏,與他一道回北平。他離開潮州的那一天,曙雯一直尾隨他來到碼頭,可她發現了四個掖著手槍的壯漢。如果她跟著上船,他們就要動手,也許會殺了他。為了自己心愛的人,她隻好吞下一枚愛的苦果。歲月蹉跎,幾十年過去以後,蕭乾已是一位飽經滄桑的老者,曙雯也在動蕩的年代備受折磨。他總算明白,曙雯為了不讓他為她送命,才違心地寫了那封絕情絕義的信。他深為在小說中錯怪了她而愧疚,其實她完全是由於愛而舍棄的。不過,他並未親自去看望她,他說要在腦海中保存那個少女最初的美好形象。

詩意的《夢之穀》,傷感的《夢之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