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之穀》是寫朋友帶“我”到汕頭後的經曆。“我”因在信中罵耶酥聖誕被校方開除,漂泊到汕頭。人生地疏,言語不通,嚐夠了魯賓遜式的荒涼。為了生存,“我”沿街推銷自己,終在一位朋友幫助下,被一所海濱中學聘為國語教員。為推廣國語,“我”在學生中成立了“天籟團”,組織上演契訶夫的獨幕劇《求婚》,並請鄰近師範學校長著一對秀麗如水眼睛的盈姑娘擔任女主角。“我”為她善良,充滿了母性的笑容所打動,為她出色的表演所傾倒。“我”第一次看到了那麼美麗的憤怒。三天後,在師範學校的芭蕉林裏舉行了慶祝演出成功的茶話會。“我”唱得一曲淒慘的北京民謠“小白菜”,勾起她的傷心往事。她隱在芭蕉葉下嗚咽著哭了。原來,她有一個荒唐的爸爸和狠毒的後娘,是一個“善良”的地方紳士資助她上了學。而“我”是個父母雙亡、一無所有的人。相同的命運,一樣的飄零,使他們一見鍾情,心心相印。雖然這時劉校董還沒出場,但已給愛情的“夢之穀”投下了無法驅散的陰影。
他們在“鍍了銀的日子”,徜徉在愛的甜蜜裏。在星光下的海邊散步,在碩大的木棉樹下切切私語,坐在山坡上遙望大海,憧憬著夢幻的未來。“我”與盈相約,“我”回北平讀大學,等掙夠了錢,還清劉校董的750元債務,一起闖南洋。“我”在北平讀書時,劉校董開始逼盈為妾。為把盈從火坑中拯救出來,“我”借了55元錢寄去,結果被原件退回。於是,“我”踏上了“感傷的行旅”,幾經輾轉,才在石埔鎮的進德小學找到了盈。她已變成另一個人,“我”以為她變了心。她深知劉校董有縣黨部作靠山,有槍有丁,兩人根本無法逃脫。最後,她留下一封信,說我無法同你走,原諒我,我有走不開的原因……見此信,你務必乘原船即刻離埠。如你心上還有我時,答應我這回。最後的一會了。一個女人不值一條命。“我”最後隻剩下一顆被痛苦撕碎的心。
英國小說大師毛姆在《刀鋒》中這樣描述愛情的本質:倘若愛情不是激情,便不是愛情,而是別的什麼;激情不由得到滿足而增長,反因不順利而更堅強。激情能毀滅人,若不具有毀滅人的力量,激情就消亡了。《夢之穀》中的“我”一如《格來齊拉》中的“格來齊拉”,都是在這樣一種具有毀滅力的愛的激情支配下,愛的陰影愈濃重,情感愈熱烈,生命力也愈堅強。對比來看,這兩首愛情悲歌,都是寫純情少男少女間美好的初戀,他們最後都未能結為連理。《格來齊拉》中,扼殺美好感情的元凶是那個社會秩序和世俗等級觀念,因為“我”是個紳士,格來齊拉是個漁家女。《夢之穀》裏,毀滅甜美戀情的罪魁是那個為惡霸劉校董提供溫床的黑暗社會。
《格來齊拉》和《夢之穀》都注重對人物的心理進行深層次的描寫,通過人物的表象活動或對話,展示人物複雜、豐富的內心世界。例如,格來齊拉為了“我”努力把自己打扮成一個美貌的法蘭西女郎,可在“我”眼裏,她這樣做實際上失去了一個普洛奇達姑娘的自然美。第二天,她重新換上島國的衣裳,眼睛卻哭得通紅。她意識到與“我”在地位上的差距,所以竭力使自己漂亮,想使“我”看不出她卑微的身份,以求和“我”一同去法國,不致使“我”丟臉。而“我”卻覺得她穿著普洛奇達女孩的服裝比打扮成法國姑娘要美上一千倍。她感覺“我”遲早要離開伊斯基亞島,所以懷疑法國寄來的信都是催“我”回去的。她有時把信扣下,對著聖母像祈禱愛情,期望“我”能永遠留在她身邊。事實上,天真的姑娘心裏早有一種朦朧的預感,最後的時刻是悲慘的。終於,當“我”離開時,她昏倒了。拉馬丁以細膩的描述捧出一顆少女癡情的愛心。最後,她被這顆失落的心折磨得死去了。
《夢之穀》裏,盈把自己比成月亮,太陽不落,她不出來。“我”願作星星,時刻與她相伴。盈頑皮地問“我”要是有雲彩呢?“我”忽然由趣談跌入現實,竟木然地不知所措,抓住她的肩膀,楞楞地盯著她看。她裝作毫不在乎地安慰說,沒有雲彩的。“我”望著遠天漸漸烏暗下來的紫色,咬著牙說,要是有雲彩,我們就用月亮和星星所有的光去燃燒它,衝出來。
顯而易見,他們兩人的內心都潛隱著一層悲哀。盈其實早已意識到劉校董那“雲遮月”的可怕。她怕失去“我”對那“雲彩”佯裝不知。所以當他們海誓山盟,約好五年後再相會時,盈一麵勸“我”安心讀書,等待“那一天”的到來,一麵故意試探著問,也許有一天我為了念書當了回臨時妓女,你還要我不?為了念書!為了我們的那一天。盈的心理活動異常矛盾,她估計“我”走以後,被劉校董霸占,便將永遠失去“我”。這段描寫為兩個人的最後別離,塗抹上一層濃濃的悲劇色彩,且極富暗示意味。小說最後,“月亮”和“星星”終未能衝出“雲”來,反被那烏暗的濃雲吞沒了。人物內心的微妙變化,在此處通過對話顯示出來,而不是直接用敘述語言描寫。這是蕭乾的高妙處。
作為小說家,蕭乾和拉馬丁同樣注重自然景物的描寫與人物內在情緒、感情的相生相襯,產生出感人的藝術力量。《格來齊拉》的末尾,“我”在12年後重返那不勒斯,去尋訪格來齊拉的遺跡。舊有的一切都像秋菊一樣凋零了,但歲月可以抹掉地上的事物,那初戀的印記卻永遠銘刻在“我”心中。“我”記起與情人相戀的日子,心底永存著一個淚泉,淚水浸濕了思念。一次,“我”在教堂睹見另一個少女的棺木,便又想起了格來齊拉,想起了普洛奇達,久久地流淚。
《夢之穀》是采用倒敘的手法,序幕一章就讓“我”在五年後重返南國海濱,去尋覓破碎了的愛情夢。一木一石,令“我”生情。情侶的容貌已變得模糊一片,刻在碩大苦奈樹上的兩個人的名字已被野禽啄得看不清。“我”想找什麼把它填上,終於又不忍拆毀蒲蟲的家。它們還需要一個棲身的地方嗬,就讓它們在那塊枯死的痕跡上生存著吧。“我”隨即感慨到,一棵木本植物比青春期的海誓山盟長壽得多了。苦奈樹的枯老更襯出“我”一顆傷感、失落、衰死的心。芭蕉樹下的私語,木棉下的幽會,都如夢一般消失了。在這裏,蕭乾是把對“我”的心理刻畫同景物的象征性暗示交織在一起,使作品產生了濃鬱的象征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