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四(1 / 3)

突然,他感到瑪特略娜的肩膀與奇日克在病床上由於陣痛而痙攣的軀體一樣的冰冷,一樣全是粘汗。他顫抖了一下,低沉地說:“先卡他死了……”“死了?。保佑這剛去世的少年升天吧。”瑪特略娜禱告著,隨後便使勁地吐唾沫,因為肥皂沫弄進嘴裏去了。

“我可憐他。”格裏戈裏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他可真是一個頑皮的孩子。”

“死了,就完了。他生前怎樣,不礙你的事……可是他歸天了,這真叫人難過。他真是一個活潑的孩子。他把手風琴……唉,一個機靈的小男孩……有時候我望著他,心裏想:把他收來當一個學徒……一個孤兒……他也許會習以為常,給咱們做兒子……你是一個健康的女人,可是,不生孩子……生過一次,卻又不生了,噯,你呀。要是咱們有那麼幾個小淘氣的話,看著他們,咱們的生活就不會這麼單調了吧……要不,活著,工作……都為了什麼呢?隻是為了你和我的口糧……為什麼……為什麼咱們需要口糧?為的是工作……成了沒有意義的循環……可是,要是有了孩子的話,就是另當別論了。是的……”他的頭垂到胸前,用憂傷、不滿的聲調說著,瑪特略娜站在他麵前聽著,臉色越變越蒼白。

“我是健康的,你也一樣,可是沒有孩子……為什麼?嗯——是的……我這樣想了又想,就……喝起酒來了。”

“你說的不是真話。”瑪特略娜堅定地大聲說,“你說的不是真話。不許你對我說這些下流話……聽見沒有?不許。你喝酒,不過是由於放蕩,不能克製自己,和我不生孩子沒一點關係。你說的不是真話。”

格裏戈裏大吃一驚。他把身子向後一仰,靠在椅背上,看著他的妻子,簡直不認識她了。他以前從未見過她這樣怒不可遏,她從來也沒有用這樣殘酷,凶狠的眼睛看過他,也從來沒這麼大聲地說過話。

“啊,啊?。”格裏戈裏雙手抓著椅子的坐墊,“藹—呀,說下去。”

“我就要說。我原本不說的,但是我忍受不了你的這種責罵。我沒為你生小孩嗎?永遠不生。我已經不能生了……不生。……”她的叫喊聲裏夾著嚎啕大哭。

“別叫嚷。”她的丈夫警告他說。

“為什麼我不生,啊?嗯,你隻要想一想,你打了我多少次?你在我腰上拳腳並下過多少回?……你算一算吧。你是怎樣折磨我、虐待我的?你知道嗎,你毒打我之後我流過多少血?內衣都被染成一片紅。我親愛的丈夫,是這個原因使得我不生小孩的呀。你怎麼能夠為這來責怪我呢,啊?你望著我,臉上不感到羞愧嗎?……要知道,你是一個殺人犯。你明白嗎?——殺人犯。你殺死了,你親手殺死了自己的孩子。

而你現在卻來責罵我,嫌我不能生兒育女……你對我做的一切我都忍了又忍了,我一切都原諒了你,可是你的這些話我卻永遠不能饒耍一直到我死的時候,我都會想起來。是你自己的過錯,你把我折磨成這樣,你難道不明白嗎?難道我和所有的女人不同,我不會想要孩子嗎?。多少個夜晚,我夜不能眠,禱告上帝保佑我能懷上你的孩子,你這殺人犯的孩子……當我看見別人的孩子時,我由於嫉妒和憐憫自己,痛苦得透不過氣來……我多麼希望……聖母呀。……我輕輕地撫愛過……這個生卡……我怎麼啦?上帝。我是個連孩子都不會生的女人……”她的呼吸窒息了。從她嘴裏蹦出了毫無意義的、前言不搭後語的話來。

她臉上紅一塊、紫一塊,她顫抖著,抓自己的脖子,抽泣著。格裏戈裏緊緊地抓著椅子,他麵色蒼白,神情沮喪地坐在她對麵,睜大著眼睛望著這個對他說來陌生的女人。他怕她,怕她捏著他的喉嚨,把他掐死。她那雙可怕的閃著凶光的眼睛告訴他的正是這一點。她現在比他強一倍,他感覺到了這點,並且膽戰心驚了。他不能站起來打她,要是他沒有明白她不知從什麼地方吸取了巨大的力量,現在她已根本變了樣的話,他有可能會大打出手的。

“你傷透了我的心……你對我罪孽深重。我忍了,連屁都沒放一個……因為我愛你,可是我受不了你這樣的埋怨。……我已經沒有力量了……你是上帝賜給我的丈夫。讓你為你的那些話,三倍地受詛咒吧……”“別說了。”格裏戈裏吼叫著,露出他的牙齒。

“你們這些愛鬥嘴的人。忘記了在什麼地方了嗎?”

格裏戈裏眼前好像蒙了一層濃霧。他沒看見是誰站在門邊,罵了幾句髒話,把那個人推到一旁,跑到田野裏去了。瑪特略娜在房間正中站了一會兒,顫顫悠悠地,像個瞎子,將兩臂伸向前方,走到床前,呻吟著倒在床上。

天色已晚,金黃色的圓月不時從灰藍色烏雲的裂隙中好奇地窺視著房間的窗戶。但過了不多一會兒,那連綿不斷,發人愁思的秋雨的先驅——密密麻麻的雨滴就開始敲打起病室的玻璃窗和外牆,發出沙沙的響聲。

鍾擺均勻地發出滴答的聲音。雨點不斷地打在玻璃窗上,一小時一小時過去了,雨還在不斷的下著。這女人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用她那紅腫的眼睛望著天花板;她咬緊牙關,顴骨突出。雨還是不斷地打在牆上和玻璃窗上,發出沙沙的響聲,就好像它正固執地用一種令人心煩的單調的聲音,在喃喃地訴說著什麼,它想在某一方麵說服什麼人,但是又沒有足夠的熱情去很快地、圓滿地做好這件事,因此它就想用這種苦惱的,冗長乏味的、缺乏真正信仰熱情的說教去達到它的目的。

天空蒙上一層黎明前的霧氣時,雨還在下著,這種霧氣預示著整天都會陰雨綿綿。瑪特略娜不能入眠。從單調的雨聲中她好像聽到了憂傷的使她害怕的問題:“現在怎麼辦呢?”

回答她的是浮現在她麵前的爛醉如泥的丈夫的形象。她很難放棄對寧靜的充滿了愛情的生活的夢想,她已經習慣了這種夢想,因此她想驅走那危險的預兆。同時她頭腦中閃過如果格裏戈裏再喝酒的話,她就不能再和他共同生活的想法。

她看見的他已經是另一個人,自己也變樣了,過去的生活引起她的恐怖與嫌惡——這是一種她以前沒有經曆過的新的感覺。但是她到底是一個女人,又開始責怪自己不該與丈夫爭吵。

“這是怎麼發生的?……哦,上帝。我就像從掛鉤上掉下來一樣……”天已大亮。濃霧籠罩著田野,灰色的雲霧遮天蔽日。

“奧爾洛娃,該值班了……”

她聽從這傳入她房裏的呼聲,起了床,匆匆地洗漱完畢,來到病房,她感到自己渾身無力,幾乎病了。她那無精打采、滿麵愁容、兩眼暗淡無光的模樣兒使每人都感到莫名其妙。

“你病了嗎?”女醫生問她。

“沒什麼……”

“你說吧,別覺得不好。可以找到替班的人的……”瑪特略娜感到心中有愧,她不願意在這位好心腸的、但畢竟是陌生人的麵前表露出自己的恐懼和痛苦。她從自己飽受痛苦的心靈深處吸取出最後一點勇氣,微笑著對醫生說:“沒什麼。和丈夫鬥了幾句嘴……就會過去的……不是頭一回……”“您真可憐。”了解她生活的女醫生歎了一口氣。

瑪特略娜想把自己的頭埋到女醫生的膝蓋上放聲痛哭,但是她隻是緊閉著雙唇,用手摸著喉嚨,將已經要迸發出來的痛哭壓回到胸中去。

她一下班就回到自己的房間裏,眺望著窗外。一輛急救車正在田野裏向病室駛來——顯然,是來送病人的。天上下著濛濛細雨……別的再沒有什麼了。瑪特略娜從窗前轉過身來,深深地歎了一口氣,在桌邊坐下,腦子裏想著一個問題。

“現在咋辦呢?”

她感到困乏,迷迷糊糊地坐了很久,走廊上每一陣腳步聲都使她顫栗,她不禁從椅子上抬起身來,望著房門……但是最後,當這扇門打開了,格裏戈裏進來時,她並沒有膽戰心驚也沒有站起來,因為她感到,似乎秋天的烏雲猛地從天上降落到她的身上,用它們的全部力量壓著她。

格裏戈裏站在門邊,把他的濕帽子扔在地板上,邁著沉重的腳步,走向妻子。他身上淌著水,滿臉通紅,眼睛矇矇矓矓的,張開大嘴微笑著。他走著,瑪特略娜聽見他靴子裏的水在咕咕地響。他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這在她是大出所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