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四(2 / 3)

“好呀。”她說。

格裏戈裏笨拙地擺了一下頭,問道:

“你願意我跪下來嗎?”

她沒吭聲。

“不願意?悉聽尊便……我老想,我對你是不是有罪呢?

結果是——我有罪。現在我說,你願意我跪——跪下來嗎?”

她還是沒有吱聲,聞到他身上一股伏特加酒味,一種苦惱的感情使她肝腸欲斷。

“你呀——別使性子了。趁我現在沒有氣的時候,”格裏戈裏提高了嗓音說,“喂,你發發慈悲嗎?”

“你喝醉了,”瑪特略娜歎著氣說,“去睡吧……”“瞎扯,我沒醉,我是——累了。我一直在走著,想著……老兄,我想了很多……噢。你小心點。……”他皮笑肉不笑,用一個手指頭威脅她。

“為什麼你不吭聲?”

“我現在不能和你說話。”

“不能?為什麼?”

他突然麵色通紅,語氣也更加強硬了。

“你昨天在這兒對我嚷嚷了半天,罵夠了……嗯,我現在倒來求你的饒耍你要明白。”

他咬牙切齒地說了這些話,他的嘴唇顫動,鼻孔張開。瑪特略娜知道這意味著什麼,過去的一切曆曆在目,那地下室裏的星期六的格鬥,他們那苦悶的,令人窒息的生活,“我明白。”她惡聲惡氣地說,“我看見了,你現在又要大發獸性了……唉,你呀。”

“要大發獸性了和這事情毫無關係……我說,饒不饒恕?

你怎麼想?我需要你的饒恕嗎?你不饒恕我照樣能活,可是我還是希望你原諒我……懂嗎?”

“走開,格裏戈裏。”女人氣惱地叫道,把臉扭了過去。

“走開?”格裏什卡用一種惡毒的聲音大笑起來,“走開,好讓你留下來自在?不,不行。你看見這個了嗎?”

他抓著她的肩膀,一下子把她揪過來,拿著一把刀子在她麵前晃動,這是一個短而厚的、鋒利的、生了鏽的鐵器。

“哎,我情願你宰了我。”瑪特略娜深深地歎了一口氣,一邊說,一邊掙脫了他的手,又扭過臉去。他不是由於她的言語,而是由於她的聲調大吃一驚,這時也趕忙閃到一邊。他常常從她嘴裏聽到這些話,不止一次地聽到過,但是她從來也沒有這樣說過這些話。一分鍾前,他對她可以愛打就打,但是現在他既不能夠也不願意打了。她滿不在乎的樣子幾乎使他沒有了主意,他把刀擲在桌上,聲音裏帶著被抑製著的憤怒問她:“鬼婆娘。你要什麼?”

“我什麼都不要。”瑪特略娜喘著氣,叫了一聲,“你怎麼?

來殺我嗎?那就殺吧。”

奧爾洛夫望著她,一聲不響,他不知道該怎麼辦。他是特意來製服妻子的。昨晚吵架的時候,她是勝者,他感覺到這點,這有損他的自尊心。一定要使她再屈從於他,他堅決地認為——一定要。他是一個烈性子人,這一晝夜他感到很難熬,翻來覆去地思考了很多,但是他的無知使他無法理清妻子對他的正當責備在他心中喚起的混亂的情緒。他知道,這是對他的反抗,因此帶了把刀來恫嚇瑪特略娜,如果她對征服她的這一願望不是這樣消極抵抗的話,他可能會一刀把她給宰了。但是她毫無防備、痛不欲生地站在他麵前,仍然是個強者。看到這點他感到屈辱,而這種屈辱卻使他醒過神來。

“聽著。”他說,“別強了。你知道,我隻要真的——使勁兒往你肋骨上一捅,你就沒事了。什麼都完事大吉。……非常簡單……”奧爾洛夫感到他不該說這些,就沉默不語了。瑪特略娜依然背對著他,巋然不動。她心裏仍在重複著那個揪心的問題。

“現在怎麼辦呢?”

“莫特麗婭。”格裏戈裏輕聲細語地說,他用一隻手扶著桌子,俯向妻子。“那麼……什麼都不對勁,難道是我的錯嗎?

……”

他深深地歎了一口氣,搖了搖頭。

“這麼煩人。難道這就是生活?嗯,比方說,這些害霍亂病的人,他們算個啥?難道他們能幫助我們嗎?他們死的死,康複的康複……可我卻還要活下去,怎樣個活法呢?這不是生活——而是一種抽搐……難道這不令人難受嗎?要知道我心裏清楚,隻是我說不出,我不能這樣生活下去了……給那些人治病,還對他們關懷備至……可我是健康的,但是如果我的心靈痛楚,難道我比他們還不值錢?你想想吧,我連個霍亂病人都比不上……我心裏頭在痙攣。可你還對我嚷嚷。

……我認為,我是個野獸?酒鬼,沒治了嗎?哎,你……你這婆娘。”

他用一種平靜的、令人信服的聲調說道,但她正在認真地反省過去,所以沒聽清楚他在說些什麼。

“你不言語?”格裏戈裏問,同時注意著自己身上某種新的,有力的東西是怎樣增長著。

“你為什麼不言語?不希望我怎樣?”

“我對你一無所求。”瑪特略娜喊道,“你為什麼折磨人?

你要什麼?”

“什麼。哦,我要……為的是,那麼……”這時奧爾洛夫感到,他不會對她講他需要的到底是什麼,不會那麼講,從而知彼知己。他明白了,在他們之間已經有了一條任何言語都不能填平的鴻溝了……這時在他心中突然升起了一陣狂怒。他揮拳打妻子的後腦勺,並且像野獸一樣咆哮起來:“巫婆,你幹嗎,啊?你幹嗎假模假樣?老子要揍扁你。”

這一打,使她的臉撞在桌上,但是她縱身跳起,站穩了腳跟,眼睛裏充滿了仇恨,注視著丈夫的臉,堅定地大聲喊道:“你打吧。”

“住嘴。”

“打吧。嗯?”

“啊,你這個惡魔。”

“不,格裏戈裏,夠了。我再也不願意這樣下去了……”“住嘴。”

“我不允許你再虐待我……”

他磨著牙齒,退了一步,或許是為了打起來更方便一些。

但這時門打開了,瓦謝科醫生出現在門邊。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你們是在什麼地方,啊?你們幹什麼在這裏出洋相?”

他的臉上帶著一種嚴峻的驚愕的表情。

奧爾洛夫看見他時壓根兒就沒覺著難為情,甚至還對醫生點了點頭,說:“這不過是……在夫妻之間來一次消毒……”他痙攣地向醫生冷笑了一下……“你為什麼不去上班?”醫生被他的冷嘲激怒了,嚴厲地質問道。

格裏戈聳了聳肩,不急不忙地解釋:

“我有事……我有點私事……”

“可是昨天誰在吵鬧呢?”

“我們……”

“你們?好極了……你們的行動就跟在家裏一樣,自由自在,愛去閑逛就去閑逛……”“因為我們不是農奴……”“得了。你們把這兒當酒館了……畜生。我來告訴你們,你們是在什麼地方……”一種野性的大膽,一種要推翻一切,要從壓迫心靈的混亂中衝將出來的強烈願望,像一股熱流湧上心頭。他感到他現在隻要做一件不尋常的事情,就可以立即擺脫那束縛他愚昧靈魂的桎梏,他顫抖了一下,感到一陣愜意的涼意浸入了他的心田,扮了個貓臉轉向醫生,對他說道:“你別為難你的喉嚨了,別嚷嚷……我知道我在什麼地方,在毒死人的地方。”

“什——什麼?你怎麼說的?”醫生大吃一驚,俯身對著他。

格裏沙明白他說了荒誕無稽的話,但沒有因此冷靜一點,反而更加怒氣衝衝。

“不要緊,過得去的。你就忍著點吧……瑪特略娜。走吧。”

“不,我的朋友,先別走。你回答我……”醫生用一種不懷好意的平靜的聲音說,“壞家夥,為了你這話,我把你……”格裏沙直視著他,開始一吐為快,感到自己正在向什麼地方跳去,並且每跳一步,他都感到呼吸更加輕鬆……“你別嚷嚷……也別罵……你以為,霍亂流行了,你就可以盤弄我了。這是白日做夢……至於你們治病,這甚至是誰也不需要的……至於我說到毒藥,當然,這是故意氣你的……但是不管怎樣,你別叫嚷得太凶了……”“不,你信口雌黃。”醫生平靜地說,“我得給點顏色給你看看……噯,過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