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1 / 3)

奧爾洛夫夫婦值日的第一天,趕上病人異常的多,這兩個慣於慢騰騰的生活節奏的生手在繁忙的事情麵前感到既害怕又不習慣。他們笨手笨腳,聽不懂命令,被那些印象弄昏了頭,不知所雲,雖說他們想好好幹活,卻總是礙著別人。格裏戈裏不止一次感到,因其無能,他真該受到嚴厲的嗬斥或者訓罵,但令他非常詫訝的是,竟然誰都沒來責備他。

有一位人高馬大,長著黑胡髭,鷹鉤鼻子,右眉上生了一個大疣子的醫生,吩咐格裏戈裏攙扶一個病人到浴盆裏去,格裏戈裏拚命地抓著病人的兩個腋窩,弄得病人哎呀地皺著眉頭直叫痛。

“你呀,親愛的,別把他的骨頭弄斷了,他整個人也能放得進浴盆的……”醫生作古正經地說。

奧爾洛夫感到狼狽,但是那個病人——一個瘦長的大高個子,強打笑臉,用嘶啞的聲音說:“是剛來的吧……還不習慣。”

另外一個,是一位長著尖尖的灰白色胡須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的老醫生,在奧爾洛夫夫婦剛來病院的時候,就教他們怎樣對待病人,在不同的情況下該做什麼,抬病人的方法。

最後還問他們,昨天洗過澡沒有,還把白圍裙分發給他們。這位醫生的聲音柔和,他話說得很快,奧爾洛夫夫婦倆非常欣賞他。在他們周圍閃動著穿白衣服的人們,傳出了命令聲,雜役趕忙答應。病人們在用嘶啞的聲音說話,唉聲歎氣,不停地呻吟。水在流著,發出嘩啦嘩啦的響聲。這些聲音都在空氣裏,而空氣裏充滿了那麼濃厚的,不堪入鼻的氣味,以致使人覺得醫生的每一句話,病人的每一聲歎息,也發出了衝鼻的氣味。

開始,奧爾洛夫覺得這是一個混沌世界,他在裏麵總覺得不是個味,他會憋死、會得病的……但是過了幾個鍾頭,他被處處彌散著的工作熱情所感染,精神也為之一振,滿懷要努力適應這工作的願望,感覺到要是他和大家忙乎在一起,他就會心安理得和輕鬆一些的。

“升汞。”一個醫生叫道。

“熱水。”一個瘦瘦的,眼皮紅腫的大學生吩咐。

“您——您貴姓?奧爾洛夫……請把他的腳抹幹。……要這樣抹……你懂嗎?這——這樣,這——這樣……輕一點,不然你會把他的皮都給擦掉的。”另一個長頭發,一臉麻子的大學生示範給格裏戈裏看。

“又抬來了一個病人。”有人通知道。

“奧爾洛夫,把他抬進來。”

格裏戈裏竭盡全力地去做,弄得渾身是汗,耳鳴眼花,昏頭昏腦,有時他在紛至遝來的印象之下簡直忘記了自己的存在。病人那蠟黃的臉上渾濁的眼睛下麵的綠斑,那好像因患病而變得光滑的骨頭,那發粘的,臭哄哄的皮膚,那臨近死亡的身子的可怕的痙攣——這一切痛苦地壓迫著他,引起一陣陣惡心。

他有好幾次在病院的走廊上匆匆地見到他妻子;她瘦了,麵色蒼白,無精打采。他用沙啞的聲音問她:“喂,你怎麼啦?”

她微微一笑,一聲不吭就走了。

一個格裏戈裏完全不習慣的想法刺痛著他的心:也許,他不該把自己的妻子帶到這兒來,帶到這麼髒兮兮的工作中來。

她會生病的……於是,當他再遇見她的時候,他一本正經地叫道:“小心點,多洗洗手,要注意身體。”

“我不當心又怎樣?”她露出細白的牙齒,挑逗地問他。

這使他惱火。真找到地方逗樂子了,這傻瓜。這些娘兒們真是一些賤骨頭。但他沒有來得及說一個字兒,瑪特略娜見他冒火的眼神,便匆忙走開,到女病房去了。

一分鍾後,他已經在抬一個相識的巡警去太平間。巡警在擔架上輕輕地搖晃著,無神的眼睛從扭歪了的眼皮下麵凝視著明晃晃的、炎熱的天空。格裏戈裏心中略帶恐怖地望著他。就在兩天以前,他還看見這個巡警在值班,他路過時還罵了這個巡警一句,他們之間有些小小的不和。而現在,這麼個身強體壯的漢子,沒良心的人竟然死去了,模樣變難看了,並且由於抽搐而全身痙攣著。

奧爾洛夫覺得這樣不好,——如果一個人在一天之內就會死於這種惡疾的話,那為什麼要降臨到這個世界上來呢?他上下左右望著那個巡警,對他產生了憐憫之情。

但突然死屍彎曲的左臂慢慢地動了起來,而歪到左邊的嘴唇,原來是半張著的,也自動閉上了。

“站祝普羅寧……”奧爾洛夫用沙啞的聲音說,將擔架放到地上,“還有氣呢。”他悄悄地對和他一起抬屍體的那個雜役說。

那雜役轉過身來,細細地打量了一下死者,怒氣衝衝地對奧爾洛夫說:“幹嗎瞎胡扯。難道你不懂,他這是為了進棺材才伸直的嗎?快點,抬吧。”

“可他真的在動彈呀?”奧爾洛夫抗議著,因為恐怖而不寒而栗了。

“抬吧,你該明白,你這怪人。你怎麼聽不懂話呀?我說:他伸直了,嗯,這就是說,動彈了。你瞧著吧,你的無知可能會使你沒好果子吃的……活著。難道可以對死人說這樣的話嗎?老兄,這麼說會惹禍的……明白嗎?少多嘴,對誰也別說他們在動彈,他們都這樣。要不然,母豬告訴公豬,公豬傳遍全城,那就要出亂子了——說埋活人。老百姓破門而入,會把咱們打得落花流水,也會夠你受的。你懂了嗎?我們把他撇在左邊吧。”

雜役溫和的聲音和他那不緊不慢的步伐,讓格裏戈裏清醒了。

“你呀,老兄,千萬別心灰意懶,會習慣的,這裏很好。

吃得不錯,待人也好,還有別的方麵,一切都不賴,老兄,咱們都會死的,這是最正常的事情。眼下呢,得活下去,要明白,千萬別害怕,這是最重要的。你喝酒嗎?”

“喝。”奧爾洛夫說。

“你看,我有一瓶酒放在那個小地窖裏,以備不時之需,快點,咱們去喝上兩杯。”

他們走到病室一個角落的小地窖裏,喝了酒,普羅寧滴了幾滴薄荷水在白糖上,遞給奧爾洛夫說道:“吃吧,不然你會有酒氣衝天,這兒對於伏特加酒可管得嚴了。因為喝酒有害。”

“你對這兒習慣了嗎?”格裏戈裏問他。

“我——一來就習慣了。坦率地說,成百的人在我眼前死去了。這裏的生活不平靜,但是,說句實話,生活不錯。這是神聖的工作。就像在戰爭中似的……你聽說那些男護士和女護士的事兒了嗎?在土耳其戰役中,這種人我可見得多了。

我到過阿爾達漢和卡爾斯城下。嗨,老兄,這些人比我們當兵的更純潔。我們當兵的打仗,有槍、有子彈,有刺刀。可是他們,兩手空空地在槍林彈雨中跑來跑去,就像是在一座蔥翠的花園裏散步一樣。他們把我們的傷員,還有土耳其人,抬起來送到急救站去,他們周圍——日——日。唏——尤。乞——嚓,子彈橫飛。有時候打到護士的後腦勺上——哢嚓一聲——就歸天了。……”在這番談話和喝了一些伏特加酒之後,奧爾洛夫心裏舒暢多了。

“要隨遇而安。”他一麵給病人擦腳,一麵安慰自己。在他後麵,有誰在呻吟著,淒慘地懇求著:“喝——水。哎呀,好人們——們。”

而另外一個人卻哈哈地叫了起來。

“哦……噢。……哈哈哈。再熱一點。醫生老——老爺,有好處的。基督保佑您,——我感覺得出來。請再給我倒點開水吧。”

“給他葡萄酒。”瓦謝科醫生叫道。

奧爾洛夫在工作時看到,實際上這一切並不像他不久前所想象的那樣糟糕和可怕,這裏並不是一團糟,而是有一個強大的、有理性的力量在起著作用。但是,當他想到那個巡警時,他還是不寒而栗,斜著眼睛看了看病室裏對著院子的窗口。他相信那個巡警是斷氣了,但是在這一信念中存在著一種不穩定的成份。假使那死者突然跳起來叫喊呢?於是他記起了什麼人說過:有一次那些被霍亂奪去性命的人們從棺材裏衝了出來,朝四處跑掉了。

他想起了妻子:她怎麼樣了?有時閃過一種願望,希望抽個空兒去看看瑪特略娜。但是隨後奧爾洛夫似乎為自己這個願望感到難為情,他對自己喊道:“讓這個小肉團團轉悠轉悠吧。或許,她會瘦一點,會丟掉她的那些想法的……”他總疑心妻子心中有一些想法,這些想法對作為丈夫的他來說是一種侮辱,有時候在懷疑中他能達到一定的客觀主義,甚至承認她的這些想法是有根有據的。她的生活是枯燥的,由於這種生活,什麼糟糕透頂的想法都會鑽進腦子裏來的。這種客觀主義通常使他的懷疑暫時變成自信。然後他捫心自問:為什麼他要從自己的地下室爬出來,進了這個開水鍋呢?他不得其解。但是所有這一切念頭,隻停留在他心裏,它們似乎被他對醫務人員行動的傾心隔斷開來,使之不能幹擾影響他的工作。他在任何勞動中都沒有看見過像這裏的人們那樣作出自我犧牲,當他望著醫生和醫科學生疲憊不堪的麵容時,他不止一次地想,所有這些人——真的不是不勞而獲。

奧爾洛夫一下班,就拖著疲乏的身子跑到病室的院子裏去,靠著藥房窗下的牆壁躺了下來。他思緒萬千,心口疼痛,兩條腿疼得要命。他啥也不想,也無所求,他伸開四肢躺在草地上,仰望天空,天上的雲朵被彩霞映得十分絢麗,他疲勞已極,立刻酣然入睡了。

他夢見,似乎他和妻子在醫生家裏的一個大房間裏做客,周圍擺著維也納式的椅子。病院裏所有的病人都坐在這些椅子上。醫生和瑪特略娜在大廳中央跳“俄羅斯”舞,他自己則拉手風琴,並且快活地大笑著,因為醫生的兩條長腿完全是僵直的,而莊嚴、驕傲的醫生在大廳裏走著,緊跟在瑪特略娜的後麵——恰似沼澤地裏的一隻白鷺。所有的病人也都哈哈大笑起來,在椅子上笑得不亦樂乎。

突然那巡警在門口出現。

“啊哈。”他用陰森可怖的聲調叫道,“格裏沙,你以為我已經死了?你在這裏拉手風琴,卻把我抬到太平間去了。那麼,跟我去吧?起來。”

奧爾洛夫嚇得渾身哆嗦,直冒汗珠,他迅速地抬起身子,在地上坐了起來。瓦謝科醫生蹲在他麵前,責備他說:“朋友,要是你睡在地上,還算什麼衛生員,而且還趴著睡,啊?這樣你會讓肚子著涼的,要是你一病不起,那麼,能有什麼好,你會死去的……朋友,這樣可不行啊,病室裏有你睡覺的地方。沒告訴過你嗎?看,你出汗了,還在打冷戰,哎,來,我給你點藥吃吃。”

“我是因為太疲倦了。”奧爾洛夫嘟嘟噥噥地說。

“那樣更糟。你得當心身體,目前是危險時期,而你又是一個有用的人。”

奧爾洛夫一言不發地跟著醫生走過病室的走廊,一聲不響地喝下一小杯藥,又喝了另一小杯,他緊鎖眉頭,啐了一口。

“好,現在去睡吧。”醫生也拖動著他兩條細長的腿,在走廊的地板上走著。

奧爾洛夫望著他的背影,突然咧嘴笑了,他追上了醫生。

“太感謝啦,醫生。”

“謝個啥?”醫生站住了。

“謝謝您的關心。我現在要發狠為您工作。因為我喜歡你們這種緊緊張張的生活……而且……為我是一個有用的人我也感到高興……一句話,太感——感謝您了。”

醫生驚訝地審視著這個雜役由於喜悅而顯得興奮的臉,也笑了。

“你真是一個怪人。不過,沒什麼,你這一切都很好,一片誠意。幹吧,好好地幹吧。這不是為了我,而是為了病人。

咱們必須把病人從病魔那裏奪回來,從它的魔爪下奪過來,你懂了嗎?那麼你就好好工作,努力戰勝疾玻現在,去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