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1 / 3)

這兩個實際上並不錯的人兒就這樣日複一日地生活著,他們在等著那徹底擊碎他們痛苦的、荒誕的生活的某種事情的發生……在一個星期一的清晨,當奧爾洛夫夫婦在喝茶時,在他們那令人不快的宅子門口,出現了一個人高馬大的巡警。奧爾洛夫一躍而起,並試著在自己醉昏昏的腦瓜子裏把最近發生的事想起來,他一聲不吭,用模糊的目光盯著來客,等著最壞的事情發生。妻子惶恐不安地、責怪地看著他。

“這兒,這兒。”巡警在邀請著什麼人。

“這兒黑得像在深淵,讓鬼把商人別圖尼科夫捉去才好呢。”傳來一個年輕的、令人愉快的聲音,一個身著白製服的大學生走進地下室,他手裏握著頂製帽,頭發理得平整光滑,高高的額頭曬得黑黑的,眼鏡底下閃動著一雙逗人的、愉快的、褐色的眼睛。

“你們好。”他用男低音喊道,”很榮幸能自我介紹——一個衛生員。我是來打聽你們生活得怎樣……並來聞一聞你們這裏的空氣——你們這兒的空氣真是汙濁。”

奧爾洛夫鬆了口氣,高興地微微一笑。他馬上就喜歡上這個大學生:健康的臉蛋兒顯得緋紅、和善,兩頰和下巴上覆蓋著淡褐色的絨毛。這張臉上總是掛著別具韻味的爽朗的微笑,奧爾洛夫夫婦家也因這微笑而似乎變得明亮和快活起來。

“喂,兩位主人。”大學生不打頓地說,“穢水坑要勤清洗,要不裏麵會飄出這種惡心的氣味。我建議您,大嬸,要勤清洗,而您呢,大叔,為啥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他轉向奧爾洛夫,抓起他的手便號起脈來。

大學生敏捷的動作搞得奧爾洛夫夫婦有些發窘。瑪特略娜張惶失措地笑了笑,靜靜地注視著他,格裏戈裏滿腹狐疑地笑著。

“你們的肚子沒毛病吧?”大學生問,“說吧,別不好意思,——這是常有的事,如果有什麼毛病,我們可以給您各種各樣的酸性藥物,而且一吃就靈。”

“我們沒什麼……健健康康的,”格裏戈裏笑著說,“可要是我不健康……那也僅僅是表麵現象……因為,——實話實說,——我多喝了點酒。”

“難怪我聞見,您像是主人,昨兒個多喝了些,喝了一點點,您知道……”他說話的語調是那麼滑稽,還做了那麼一個鬼臉,奧爾洛夫忍不住笑出聲來。瑪特略娜用圍裙遮住嘴,也笑了起來。

笑得最開心,聲音最大的是大學生自己,他又最早止住了笑。

當那些因為大笑而呈現在他飽滿的雙唇和眼角的皺紋消失時,他那單純、直率的臉不知咋地更顯單純了。

“幹活的人如果有節製喝點是應該的,——但是眼下最好是滴酒不沾。你們聽說了現在人們中流行什麼疾病嗎?”

他表情已變得嚴肅,他用通俗的語言談起霍亂及其防治方法。他一邊講,一邊在屋子裏踱來踱去,一會兒手摸摸牆,一會兒看看門後麵,角角裏掛著洗手罐,放著盛髒水的洗衣盆,他甚至還弓身聞聞火爐下是什麼玩藝兒在散發出氣味。他正處在換嗓音的年紀,故而說話聲時高時低,他樸實的話語不知為什麼不需聽者費吹灰之力就能讓人刻骨銘記。他亮晶晶的雙眸閃動著,他整個身心都洋溢著年輕人那種專注於工作的熱情。

格裏戈裏好奇地麵帶微笑地聽著他說話,瑪特略娜不時地撲哧發笑,巡警已經離去。

“從今兒個起就得注意衛生了,主人們。你們附近正在建房,隻消花上五戈比,要多少石灰漿,泥水匠就會給多少。說到酒嘛,得戒掉,主人……嗯,再見……我還會再上你們這兒的……”和他來時一樣,很快就不見人影了,給奧爾洛夫夫婦的臉上留下了滿意的微笑,他那雙會笑的眼睛深深地留在了他們的記憶裏,一種自覺的毅力猛地衝擊著他們愚昧地生活,使他們倉皇失措。

“藹—呀。”格裏戈裏搖著頭扯長了聲音說,”原來是——一個化學家。可有人說他們對人下毒。難道長著這般麵孔的人會幹這種事兒?……不,他正大光明地來,然後馬上就——瞧,我就是這個樣。石灰漿——難道這玩意有害嗎?檸檬酸——這是什麼東西?那不過是一種酸罷了,別的再沒什麼了。而主要是——處處都要清潔,包括空氣、地板、汙水桶……哎,真見鬼。說什麼他們是下毒的家夥……這麼個樸實的人,會嗎?他說幹活的人有限量地喝點酒總是應該的……你聽到了嗎,瑪特略娜?嗯,給我來上一杯,——還有酒,是啵?”

她不知打哪兒拿來了一瓶酒,心甘情願地給他斟了半茶杯伏特加酒。

“這確實是個好人兒……讓人對他有好感,”她邊說邊麵帶笑意地回想著這個大學生,“可別的,其他的人——有誰又了解他們呢?也許,他們真的受雇於人……”“受雇於人做啥呀,受雇於誰呀?”格裏戈裏嚷嚷起來。

“害人吧……據說,窮光蛋多得不行,就下了一道命令——把多餘的人毒死。”瑪特略娜說。

“誰這麼說的?”

“都這麼說。油漆匠廚娘說過,還有很多別的人也說過……”“一幫蠢豬。這難道有什麼利可圖?你想想看:治病救人。

這又怎麼去理解?辦喪事?這難道不蝕本?得去買棺材、墓地,還有一些雜七雜八的……這一切都得從國庫裏支出……真是瞎扯淡。要真是想清洗和減少人口,抓起來,打發到西伯利亞不就得了——那地方夠你裝人的。或者擱到人跡罕至的孤島上……並命令他們在那兒幹活兒。這就是清洗,甚至還能受益……因為要不是把人關在孤島上,荒無人煙的孤島有屁的個收入。而對國庫來說——第一是要有錢進,也就是說,把人毒死,還得去安葬,對國庫來說不劃算……懂了嗎?

再說到大學生……他們是一幫吵事鬼,這倒沒假,但他們多半隻是去造反,而要他們去毒死人……不——不,就是把所有的錢都給他也別想收買他去幹這種勾當。他不會去幹這類事,這難道不是明擺著的嗎?他的長相就不是那號人……”一整天他們都在談論大學生和他對他們講的一切。他們回憶起他的笑臉,他的表情,他們發現他製服上少了一顆扣子,為了搞清那粒扣子“是在胸口的哪一邊”的問題,他倆險些兒又吵起來。瑪特略娜肯定地說是在右邊,她的丈夫則說——在左邊,而且還好好地罵了她兩餐,但是他馬上想到妻子在往茶杯裏倒伏特加酒時沒有倒淨,他於是又軟了下來。

後來他們決定從第二天一早起打掃衛生,他們像沐浴在春光中,重又談論起大學生來。

“不,這確是個有心計的人。”格裏戈裏讚歎道,“他來——像來往了十年一般……把什麼都聞了個遍,什麼都講得清白明了……再沒別的了。既不吵吵嚷嚷,也不鬧鬧叫叫,雖說他同樣是一個長官……噯,他真行。你得明白,這位兄弟,是關心咱們。一眼就看得出……希望我們安然無恙,而不是……這全是瞎胡謅,說什麼毒害人——全是娘兒們嚼舌頭。他問,肚子怎麼樣?……可要想下毒,知道肚子怎麼樣了對他有個鬼的好處?並且對這些他還解釋得恰到好處……怎麼叫來著?

那些鑽進我們腸子裏的魔鬼,嗯?”

“好像是些什麼謊話。”瑪特略娜笑了笑,“說不定,這隻不過是用來嚇人的,好叫人們講究衛生……”“嗯,誰知道呢,沒準又是真的……要知道,潮濕會惹出蛆來的。哎呀,你啊,真見鬼。那些小蟲蟲叫什麼來著?說謊?不……怎麼也記不起來了,而且我也不懂……”他們躺下來睡覺的時候,帶著純真的興奮又談起了所發生的事,這種興奮是在孩童們在交談時第一次感受到的,是給他們留下深刻印象的事物時才有的。他們說著說著便進入了夢鄉。

一大早他們便被吵醒了。油漆匠肥胖的廚娘立在他們床邊,她那總是紅彤彤的圓臉一反常態,變得蒼白,拉得老長。

“你們還在逍遙自由?”她急不可耐地說,而且有點特別地嗒巴著厚嘴唇,“要知道咱們大院裏發生了霍——霍亂……上帝來拜望咱們了。”她猛然大哭起來。

“啊,你——這是在騙人吧。”格裏沙叫著說。

“可是我昨兒個沒把髒水桶拿走。”瑪特略娜內疚地說。

“我,我親愛的,想把帳算清。我走……我走……到鄉下去,”廚娘說。

“誰惹上了?”格裏戈裏起床時問:

“拉手風琴的。夜裏就惹上了箔…沾上了這病,先生們,肚子就犯痛,像是吃了砒霜一樣……”“拉手風琴的?”格裏戈裏喃喃地說。他可不信。這麼個樂嗬嗬的、剽悍的小夥子,就在昨天還打院子裏過,同平時一樣像隻孔雀似的。“我這就去瞧瞧看。”奧爾洛夫滿腹狐疑地笑了笑,拿定了主意。

兩個娘兒們驚慌地叫了起來:

“格裏沙,要知道會惹病纏身的。”

“你幹啥,我的爺,你上哪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