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2 / 3)

奧爾洛夫很快地躺在床上,他昏昏欲睡,感到肚子裏又暖和,又舒服。他心緒極佳,因為和醫生進行了這麼暢快的談話而感到自豪。

他懷著為妻子沒聽見這番談話而感到遺憾的心情睡著了。明天告訴她吧……她會不相信的。這老潑婦。

“起來喝茶,格裏沙。”清晨妻子把他喚醒了。

他微微抬起頭,望著她。她在對他笑。她的頭發梳得光溜溜的,穿著肥大的白色外衣,顯得整齊清潔、精神抖擻。

他看見她這樣子,打心眼裏高興,但同時他又想到,病室裏別的男人也會看見她這副模樣。

“喝什麼茶?我自己有茶葉,我上哪兒去喝呢?”他皺著眉頭說。

“你跟我一起去喝。”她提議說,一邊用含情脈脈的眼光看著他。

格裏戈裏將自己的眼光移到一邊,說他就來。

她走了,他又躺到床上,沉思起來。

“真有你的。叫我去喝茶:滿親熱的……可是一天的功夫,她就瘦了。”他體恤起妻子來,想做件使她開心的事。或者就買點糖果之類的玩藝在喝茶的時候吃吧?但是洗臉的時侯,他又放棄了這個念頭:幹嘛要把女人寵壞呢?這樣她也能過呀。

他們在一間小小的,明亮的房間裏喝茶。那房間有兩扇窗戶對著灑滿了金光的田野。露珠還在窗下的草地上閃爍。在遙遠的地平線上,在朦朧的淡紅色的晨霧中,可以看見驛道兩旁的樹木。晴空萬裏,打著露水的青草和泥土的氣息從田野飄進窗子。

桌子擺在兩扇窗子中間靠窗的地方,三個人圍桌而坐:格裏戈裏、瑪特略娜和她的一位女同事——一個高大的、瘦精精的中年婦女,一臉麻子,灰眼睛裏透著溫柔,她叫費莉察塔·葉戈羅芙娜,是個老處女,一個八級文官的女兒,因為不能喝用病室開水鍋裏麵的水泡的茶,總是用自己的茶炊燒開水。她有氣無力地把這一切告訴了奧爾洛夫,然後殷勤地讓他坐在窗子近旁,好把“真正自由自在的空氣吸個夠”之後,便消失不見了。

“怎麼樣,昨天累了吧?”奧爾洛夫問他的妻子。

“累得不行。”瑪特略娜興奮的回答,“我不歇氣地來回奔跑,昏頭昏腦的,話也聽不懂,眼看著要一屁股躺下了。好不容易才挨到下班的時候……我老是在禱告,我心裏想:上帝,助我一臂之力吧。”

“你害怕嗎?”

“死人嗎,我怕。你知道,”她俯身靠近丈夫,膽怯低聲對他說,“他們死了以後還在動,這可一點沒假。”

“這我也看——看見了。”格裏戈裏懷疑地笑了一下,“昨天巡警納紮羅夫死後差一點沒給我一記耳光。我把他抬到太平間去,他突然揮動左臂……我險些兒沒躲開……是這樣的。”他有點添油加醋,但並非出自他的本意要吹噓,而是自然而然說出來的。

在這間明亮整潔的房間裏飲茶使他覺得很愜意。窗外是一望無際的田野和藍天。而且還有讓他稱心的——不知道是妻子,還是他自己,總而言之,他想表現自己身上最好的一麵,成為即將來臨的這一天的英雄。

“我要在這兒幹活——拚命地幹,就這樣。因為我這樣做是有理由的,首先,我告訴你,這兒的人們是世上少有的。”

他把同醫生談的話告訴妻子,並且,無意間又略微誇張了一些,這使他更加樂不可支。

“其次,是工作本身。老兄,這是件神聖的工作,比方說吧,就像戰爭一樣,霍亂和人——看誰鬥得過?這需要智慧,一切都要做得天衣無縫。霍亂是什麼?這必須弄清楚,然後用能治服它的東西把它戰勝。瓦謝科醫生對我說:‘奧爾洛夫,你是這個事業中有用的人。’他說,別害怕,把病從病人的腳上趕到病人的肚子裏,在那裏,他說,我用酸性的藥物把它給夾住,那它就完蛋了,病人就會康複,並且會一輩子記得咱們,因為,是誰救了他的命?是咱們。”奧爾洛夫得意地昂首挺胸,用興奮的目光望著妻子。

她若有所思地望著他的臉微笑著,他的樣子變得漂亮了,現在他非常像很久以前,還沒成親時她所見到的那個格裏沙。

“在我們病室裏每個人都賣命地幹活,都挺善良。女醫生胖胖的,戴著眼鏡。她們都是些好人,對人說話總那麼實在,和她在一起什麼都懂。”

“這麼說,你沒什麼,你挺滿意嘍?”格裏戈裏冷靜了一點,問道。

“我嗎?上帝,你想一想?我掙12個盧布,你掙20個——一個月32個盧布。還提供住吃。要是這種病害到冬天的話,那咱們可以攢多少錢呢?……到那時候,上帝保佑,咱們可以從那個地下室搬出去了……”“對,這也是一件重要的事情……”奧爾洛夫沉思地說,他沉默了一會兒,拍了一下妻子的肩膀,用充滿了希冀的,熱情的聲調說,“噯,瑪特略娜,難道說咱們就老要背時嗎?別怕,放明白些。”

她滿臉通紅。

“隻要你忍著不喝酒就好了……”

“別說這個了。到什麼山上唱什麼歌,走到哪兒說哪兒的話……生活變了,我們的行為也會變的。”

“上帝呀,但願如此。”女人深深的歎了口氣。

“別說了,嗤。”

“我的好格裏沙。”

他們被彼此之間產生的一種新的感情分開了。他們被希望所鼓舞,準備工作到精疲力竭,他們精神振奮,心情愉快。

過了三四天,奧爾洛夫得到稱讚,人們誇他是個動作麻利的小夥子,與此同時,他發現普羅寧和病室其他幾個雜役都嫉妒起他來了,想治治他。他機警起來,他心中也生出一種對胖臉普羅寧的惱恨,雖然他並不反對和普羅寧交朋友和“交心”。同時,當他見到同事們在工作中明顯地想利用他的時候,他痛苦不堪。

“哎,這幫壞東西。”他在心中嘀咕,輕輕地磨著牙齒,他努力不失時機地向對手狠狠地還擊一下。他不禁想到了妻子——因為和她可以敞開心懷。她不會眼紅他的成功,而且也不會像普羅寧一樣,用石炭酸燒壞他的靴子。

每天的工作都和剛來那天那一樣沒完沒了,但是由於他越來越知道該怎樣處理工作,所以也就不那麼費勁了。他學會了辨別各種不同藥品的氣味,而且還能從中辨出酒精的氣味,他一有機會就悄悄地聞酒精,這讓他很開心。他覺得聞酒精的氣味,幾乎跟喝一大杯伏特加酒一樣,讓他覺得舒服。

隻要醫務人員一張口,他就聽懂了他們的吩咐。他總是那麼善良、愛說話,知道怎麼為病人消愁解悶。醫生和大學生也越來越喜歡他了,就這樣,在新的生活方式的種種印象的影響下,他身上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激昂的情緒。他覺得自己是一個有特殊品質的人。他心中激起了一種人人都關注他、人人都感到驚訝的強烈願望。這是一個人突然意識到自己是人。

但是對這新的事實缺乏信心,還想要用什麼來對自己和別人證實這一點的那種特殊的上進心,這是一種能逐漸轉變為無私的,渴望建立功勳的上進心。

由於覺醒了,奧爾洛夫做了種冒險的事兒,比方,他獨自一人,不等同事們的協助就竭盡全力把一個笨重的病人從病床上扶到澡盆中去。他去照看那些髒兮兮的病人,從未考慮有被傳染的可能,用一種天真的、有時是輕蔑的態度對待死人。但這一切都不能使他滿足,他渴望做一件宏偉的事業。

這種渴望在他心中燃燒著,折磨著他,以致使他感到抑鬱,這時他便向妻子交心,因為也再無別人可談。

一天晚上,當他們下了工,喝完茶後,夫妻倆一同走到田間去。病室離城很遠,在一片遼闊的綠色平原中間,一邊是鬱鬱蔥蔥的樹林,一邊是遙遠的城市建築物的輪廓。向北麵,田野伸展向遠方去,在那兒,綠色的田野和朦朧的藍色的天際合二為一;在南麵,田野被河邊陡峭的懸崖切斷,沿著懸崖有一條鄉村大路,路的兩旁有排列均勻的、枝葉茂密的古樹。太陽落山,城裏高高聳立在那些暗綠色花園上麵的各個教堂的十字架,在空中閃爍,反射出一束束金色的光芒,城邊房屋的玻璃窗上映照著落日的光彩。打什麼地方傳來了音樂聲。從那長滿了樅樹的峽穀裏散發出鬆脂的氣味。空氣裏散發著樹林的各種樹木的,潮濕的香味,暖風把含著芳香氣味的柔浪溫和地送入城市。在這荒涼、遼闊的田野裏是那麼舒暢、寧靜、甜蜜和惹人愁思。

奧爾洛夫夫婦默默地在草地上走著,他們興高采烈,因為他們吸進的不是病房的汙濁空氣,而是清新的空氣。

“這是哪裏在奏樂,在城裏還是在兵營裏呢?”瑪特略娜低聲地問陷入沉思的丈夫。

她不喜歡看見他沉思——在這樣的時刻,他在她看來顯得陌生和疏遠了。這些天來,他們這麼難得團聚,所以她愈發珍惜這相聚的時刻。

“音樂嗎?”格裏戈裏反問,好像從夢中驚醒一樣,“這鬼音樂,讓它見鬼去吧。你最好聽一聽我靈魂中響著的音樂……這才叫音樂埃”“什麼?”瑪特略娜不安地看著他的眼睛,問道。

“我也不知道是什麼……我的心靈在燃燒……它渴望遼闊的天地……好讓我施展我的全部力量……哎。我感到自己有精力,有無限的精力。也就是說,如果這霍亂病,比方說,化成一個人,化成一個勇士……哪怕是化為伊利亞·穆羅梅茨①,我都會和他較量。去拚個你死我活。你厲害,我奧爾洛夫也不是吃素的,看誰勝誰負?我會把他掐死,自己也在戰鬥中死去……他們會在田野裏我的墳墓上,為我立一個十字架,上麵寫著:‘格裏戈裏·安德列那夫·奧爾洛夫之墓……他為俄羅斯鏟除了霍亂。’此外我一無所求……”他說話的時候,臉漲得通紅,眼睛裏閃著光。

“我的大力士。”瑪特略娜低聲蜜語,緊緊地依偎在他身旁。

“告訴你……刀山我也敢上……隻要是做有益的事。是為了使人們生活得自在。因為——我見到的一些人:瓦謝科醫生、大學生霍赫裏亞科夫,他們工作得簡直令人感到驚奇。他們早就要累死了……你以為是為了錢嗎?為了錢是不會那樣賣命的。醫生——上帝保佑。——倒還有那麼一點……可是老頭子有一回自己病倒了,瓦謝科替了他四天四夜的班,那段時間裏甚至連家都沒回……這不是為了錢,他們這樣做是出於同情。他們憐憫人們,因此不吝惜自己……試問,這是為了誰呢?為了所有的人……為了米什卡·烏索夫……米什卡應該是進局子的,因為大家都知道米什卡是小偷,也許,更壞……他們給米什卡治箔…而且當他起床的時候,他們都很開心,都笑了起來……我也想嚐一嚐這樣的快樂……為了得到許多的這樣的快樂,我就死也甘心。因為我看見他們高興得放聲大笑時,我真眼紅得心痛啊,渾身難受,急得直上火,噯,你呀……鬼東西。”

奧爾洛夫沉思起來。

瑪特略娜緘默不語,但是她的心驚慌地跳動著,因為她丈夫的興奮的情緒使她害怕,她在丈夫的話語中清晰地感覺到他那願望裏的巨大熱情,她不理解他的願望,因為她從未去理解它。她所珍惜、需要的是丈夫,而不是什麼英雄。

他們走到峽穀旁邊,互相挨著坐下來。幼小的白楊樹茂密的樹梢從下麵仰望著他們。峽穀下麵是一片淡藍色的暮靄,發出潮濕以及敗葉和鬆針的氣息。有時一陣微風吹過,白楊樹的樹枝便輕輕地晃動著,小樅樹也輕輕地搖晃著,整個峽穀充溢著微微顫抖著的、羞澀的低語,像是有一個被樹林溫柔地熱愛著和保護著的人兒,在峽穀裏大樹的庇蔭下酣然入睡了。所有樹枝在悄悄地互相私語著,生怕驚醒了他似的。城市裏燈火輝煌,燈光在漆黑的花園的襯托下,顯得格外突出,像繁花一般。奧爾洛夫夫婦默默地坐著,他沉思地用手指在膝上敲著,瑪特略娜不時地看著他,輕輕地歎著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