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卦》爻辭有兩處可作聖王解。二爻“見龍在田”之下有“利見大人”語,五爻“飛龍在天”之下亦有“利見大人”語。大人古為天子之稱,《禮運篇》曰“大人世及以為禮”是其征。雖士人道高德備者,亦可以此稱,然不甚通用。顧亭林考之詳。《乾卦·文言》於九二之大人,則言“子曰:龍德而正中者也。中略。《易》曰‘見龍在田,利見大人’,君德也”。君德,謂有君人之德,即上雲龍德。虞翻注曰:陽始觸陰,九,陽也。二,為陰位。九居二,是陽初與陰接。當升五為君。二之陽,當上升於五而為君,蓋以九五之飛龍,即九二見龍也。其於九五之大人,則言“子曰:‘同聲相應,張璠曰:天者陽也。君者陽也。雷風者,天之聲。號令者,君之聲。明君與天地相應,合德同化,動靜不違也。張氏,漢《易》也。同氣相求。中略。聖人作而萬物睹。’”此處上下文皆從略。上引《文言》兩節,可見二五兩爻之大人皆說聖王,與全卦義旨忽不相類,譬如天際昭明,乍興一團雲霧,頓覺大宇變色,若將兩處之“利見大人”及此兩節《文言》都刪去,則全卦意義一貫,絕無衝突,譬如雲霧消而青天見,見讀現。豈不暢哉!《文言》中,於上舉兩節外,猶有攙偽,卻易治。餘敢斷言,二五兩爻之“利見大人”都是戰國時小康派或小康派中孝治論之儒生所增竄,必非夫子《易經》原本所有也。小康派複有分,如孟、荀皆小康學,而亦各不同。已如前說。孝治論自是小康學之一派,但其勢力最普遍。韓非說“儒分為八”。八儒各自以為真孔,真孔不複生,孰定其是非?餘謂孔門三千七十之徒,其分派當不止八儒,各派皆自稱為真孔,則其傳授先師之經先師,謂孔子。必各以己意增竄,為其自稱真孔之證,此從韓非語而深玩之,便可見。《原學統篇》已言及此。小康學派根據孔子早年之教,皆不主廢君,即不肯消滅統治,但以聖王居位為希望。此迂想耳。如周自文、武、周公開基而後,曆年八百,皆昏庸相繼,可奈何?且人類知能日進,事變日益複雜,雖欲以一聖王居高而統治之,未有不敗也。而暴君可以革除,則為警戒人君之大法,統治階層如不消滅,庶民終不得自主。小康派以去暴君為革命,實則伯夷所謂以暴易暴耳,何足警戒人君?亂臣賊子必誅絕,則為維持君道之德律。君主製度存在,亂賊終無已。餘嚐欲以餘暇,作小康學派考,卒未及提筆也。秦、漢間儒者一致宗小康學,但已變其質。小康學在戰國時已盛行。呂秦焚坑禍,儒生皆伏匿,而小康學之運動猶在民間。漢初,出而獻書,及於文、景、武諸帝時,為博士或大官者,皆此輩也。馬遷與其父談分明是小康學,餘不待舉。漢初諸儒所傳六經,當是取先秦小康派所奉經本而複有竄亂,若疑竄亂全出漢人之手決不然也。先秦,謂秦未焚書之前。見《藝文誌》注。
《文言》曰:“飛龍在天,上治也。”上治者,謂“群龍無首”,為治道之最上也。漢《易》家注曰:以聖德而居高位,在上而治民也。此乃恐人不知聖王在上是治民乎?孔子何至出此蠢語?愚不肖之私意曲解,殊不足辨。
《易經》,大概六國時小康之儒有改竄,猶不忍過毀先師之真,其變亂比較易尋。六國亡象已著,人皆以《易》為卜筮之書,無有研究學理者。入秦,而呂政亦不忌。入漢,而田何以術數傳《易》,為學者宗。漢人傳注一致本術數家遺法,與尊君大義,以說《易》。傳注者,漢人釋經之作,或名傳或名注。而經文之改竄猶不甚多,故整理《易經》,以求孔子真相,是當今第一急務。
《易》為五經之原。孔子作《易》在晚年,故知五經必作於《易經》脫筆之後。餘斷定六經是子晚年定論者以此。今從《易經》發見孔子之外王學,確是消滅統治,歸本“群龍無首”,絕不容有小康之大義,又何可誣以微言?六經浩博,其說皆一貫,大道昭明,如日中天,豈有隱微不顯之言,如漢人所誣者哉?康有為在清季,猶盛演漢人之奸言,皮錫瑞亦然。亦聖學之一厄也。
漢人去聖猶近,其必於大義之外說有微言也,正可想見六經之學本與若輩所謂大義者極端相反。而若輩欲持小康大義,以變亂六經,則又未能完全消滅聖人之真也,不得已而曰聖人尚有微言,則亦可自蓋其愆矣。若輩隱衷在是,而後人顧可盡受其欺歟。有問:“孔子六經思想,當初或是‘祖述堯、舜,憲章文、武’,如小康派所說。至於‘群龍無首’及‘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與‘天下為公’等等,當由孔門後學之發展,有此一派新思想而攙入六經之中。公以為然否?”答曰:若汝之臆說而果然也,則小康派當直聲其叛師之罪,而肯以其說保存於六經中乎?此不待深思,而知其不然也。但孔門後學,決定有傳授孔子晚年之六經思想者。司馬談稱“六藝經傳,以千萬數”雲雲,其間雖不無小康各派著述,而發明六經新義者決不在少數,此可斷言。惜乎秦、漢間儒生,怵於焚坑之禍,而凡發明六經之高文典冊皆一字無存,幸而小康派之經本,猶未忍過毀先師真相。漢人承之,雖竄亂益甚,然猶稍存鱗爪,謂之微言。迄今吾人尚可追求聖意,斯亦大道自存乎人心,固不容泯絕也。今總結如下:
一、孔子早年五十歲以前。之學,確是“祖述堯、舜,憲章文、武”。易言之,即崇尚小康禮教,維護統治,其弟子守其早年之教而不變者,遂成為小康學派。
二、孔子晚年五十學《易》以後。其思想確突變,始作六經,發明“首出庶物”,《易》義。“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春秋》說,此即消滅統治。乃至“天下之人人有士君子之行”,《春秋》說。“群龍無首”,《易》義。天下一家,《禮運》說。是謂“大道之行天下為公”。《禮運》。其弟子宗其晚年六經之學,而不從其早年舊說者,遂成為大道學派。
三、孔子沒後,儒學發展甚盛,其分派當極多,然總括其分歧之最大處,要不外如上述大道、小康兩派。
四、六經真本,大道派之學者,自當世守。而小康派之學者,既不敢否認先師之六經,即不得不取六經而改竄之,以維持其本宗之說。六國時,小康學派已盛,秦、漢間儒生,小康學運動益烈,吾人可推想小康派改竄之經本,散在民間者必多。呂政焚坑之禍後,大道之學當無繼人,六經真本秦火後必難得也。
五、漢人傳至今日之六經,自是采用小康派之經本而更加竄亂。
六、大義、微言之分,是漢人依據改竄之六經而作是說。孔子六經真本決無小康大義之淆亂,既已明見大道,而又雜以不合大道之小康於其中,聖人作經,垂世立教,何至如斯?凡夫能自好者猶不為,而聖人為之乎?
七、漢人傳來之經,保存大道者猶不少,惜乎漢、宋群儒傳注,一致本大義以為說,而大道遂隱。
八、《大易》《周官》二經,猶易清理,吾有此願,惜乎年衰。
九、孔子在未作六經之前,似無著作。《論語》記孔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是其早年語,非謙詞也。又曰:“甚矣吾衰也!久矣夫,吾不複夢見周公。”成、周製度文為,皆出自周公之手。孟子稱“周公思兼三王”,蓋古說也。《論語·八佾篇》雲:“子曰:子者,孔子。‘周監於二代,鬱鬱乎文哉!吾從周。’”孔子早年,向往周公甚切,所以見之於夢。晚而思想改變。誌大道而黜小康,自然不複夢見之矣。吾謂六經是孔子晚年思想,此亦是有力之證據。然孔子早年雖未著書,而其教授門人,發揮古義,宏博精深,弟子記錄成經者亦必甚多,故司馬談猶見“六藝經傳,千萬數也”。
附識:本篇曾引《孟子·公孫醜篇》:子貢稱夫子為生民以來所未有一段文字,而解釋與朱子《集注》不同。朱注曰:“言謂子貢之言也。大凡見人之禮,則可以知其政;聞人之樂,則可以知其德。是以我從百世之後,朱注言我者,設為子貢之自謂。差等百世之王,等猶判別也。判別百王之得失與短長。無有能遁其情者,朱子以為子貢自謂其批判百王之得失,而百王莫能逃遁其情實,即其得或失皆莫能自掩也。朱子以違字作遁解。而見其皆莫若夫子之盛也。”見朱熹《孟子集注》卷三。按朱子此注,其解見禮知政,聞樂知德,由百世之後,等百世之王雲雲,不就孔子本人之製作上索解,卻要說子貢從百世之後,上觀已往百世之王,由“見其禮而知其政,聞其樂而知其德”,於是悉其得失,判其短長,百王皆莫能遁其情,故斷言百王皆莫若夫子之盛。如此解釋果不誤,子貢便是狂人說瘋話,所以者何?他子貢。說“自生民以來未有夫子”,不獨通較堯、舜、禹、湯、文、武,即堯、舜以上之諸古聖,亦皆在其較量之中,以為皆無可與孔子匹者。然夏、殷之禮,孔子已言杞、宋不足征,子貢何由得見遠故以來聖帝明王之禮,而知其政,以與無位之孔子較短長乎?即此言之,已不待辨而明其妄。子貢決不至是,朱子自誤解耳。餘在本篇引孟子稱子貢語,於每句下作括弧加注,寫成以示程生挺。挺曰:“先生注大反朱子,誠自圓其說。”餘言朱注之誤,挺默然而退。翌朝,來見曰:“細思朱子之說,實不可通。彼雲:子貢生乎百世之後,上觀百王,見體聞樂而知其政與德,以是差等百王,而令百王皆不得遁其情,故斷其皆不及孔子。此等浮空誇大,而無可考正之言,何至出於子貢之口?定是朱子誤解無疑。先生發明子貢之旨,是就孔子製作《禮》《樂》《詩》《春秋》等經,昌明天下為公,群龍無首之大道,是乃萬古常新也。遠古以來眾聖,其功德所被有限,何可侔於孔子乎?是則子貢之言誠不妄矣。朱子錮於漢以來小康大義,不識六經真相,故於子貢之說不得其解耳。”餘謂挺曰:子已達吾旨矣。遂記之於此。
漢書藝文誌尚書古文經四十六卷
有問:“《原學統篇》不信《尚書》古文經四十六卷,恐失之專斷。”答曰:餘寫《原儒》時,欲為一小冊,惟文字太簡,子故疑耳。《藝文誌》“《尚書》古文經四十六卷”,本注雲:“為五十七篇。師古曰孔安國《書序》雲:‘凡五十九篇,為四十六卷。承詔作傳,引序各冠其篇首,定五十八篇。’鄭玄《敘讚》雲‘後又亡其一篇’,故五十七。”餘案《誌》雲:“武帝末,魯共王壞孔子宅”,“而得《古文尚書》及《論語》《禮記》《孝經》凡數十篇,皆古字也。中略。孔安國者,孔子後也,悉得其書,以考二十九篇,得多十六篇。二十九篇即伏生所傳者,是時已立學官,此言安國考、見壁中書,比已行世之二十九篇,得多十六篇也。安國獻之。獻此多出之十六篇。遭巫蠱事,未列於學官。”據此,則與《論衡·正說篇》所記正相反。《正說篇》雲:“蓋《尚書》本百篇,孔子所授也。中略。至孝景帝時,魯共王壞孔子教授堂以為殿,得百篇於牆壁中。武帝使使者取視,莫能讀者,遂秘於中,外不得見。至孝成皇帝時,東海張霸案百篇之序,空造百兩之篇,獻之成帝。帝出所秘百篇以校之,皆不相應,於是下霸於吏。吏白霸罪當至死。成帝高其才而不誅,亦惜其文而不滅。故百兩之篇傳在世間。”據此,則孔子所修之書百篇,壁中所出尚為完本,六經皆有傳,孔子《書傳》必在百篇之內。因其為朝廷所秘匿,學者徒聞百篇之名而皆不得見,張霸乃出而作偽。《論衡》記孔壁出書之本末甚為詳明。餘作《原學統篇》特提出《論衡》記載武帝秘匿孔子《尚書》一事,頗覺其詞微而婉,僅曰“莫能讀者,遂秘於中,外不得見”,蓋不敢顯觸漢朝君臣及學人之忌。此事如盛張之,不獨彰武帝之過,且將推翻伏生之書,亦可由《書經》而及他經,其影響至大。而《尚書》全部廢絕,亦不忍後人絕無所知,王充之用心苦矣。餘所以不信《藝文誌》所載之《尚書》古文經者,班固作《誌》全依劉歆《七略》。歆與其父向,竄亂五經,維護統治,是其慣技。向博而頑,歆慧而偽。姑就《春秋》為征,向主《穀梁》,歆立《左氏》,其不肯言公羊壽先世有口義之傳,則一也。於《春秋》不惜以偽奪真,穀梁小書繼偽《公羊傳》而作。左氏不傳《春秋》,故皆以偽亂真。於《尚書》必為武帝隱惡,而定伏生為真傳,此其陰謀也。凡作偽者,心勞而拙,易露其跡。《誌》稱武帝末,魯共王壞孔子宅,此據向、歆父子之文耳。《漢書·景十三王傳》:魯恭王恭一作共。於孝、景前二年,立為淮陽王;以孝、景前三年徙王魯。又雲:恭王初好治宮室,壞孔子舊宅,以廣其宮,於其壁中得古文經傳,與《論衡》正合。據此,孔壁出《尚書》等經當是景帝時事,而《誌》稱武帝末明明與《恭王本傳》相反。班固作《恭王傳》必有確據,而其《藝文誌》則班固已明言依據劉歆《七略》。歆以發孔壁為武帝末年事,班固仍之而不改,此亦見固之能謹小節也。不失向、歆父子之真是謹小節,而同其作偽,大節虧矣。歆稱安國以壁中書,考較伏生之二十九篇,隻是壁中書多十六篇而已,絕不言壁中書與二十九篇有甚大不同處,即肯定二十九篇為孔子之書矣。其稱安國獻書武帝,則武帝使使者取視一事,將無形抵消矣。又稱安國承詔作傳,及遭巫蠱事,未列於學官,則欲掩武帝私匿壁中書,令其廢絕之大惡也。至恭王壞孔宅,本孝、景前三年事,是年恭王徙王魯,治宮室當在此年。而向、歆父子必改為武帝末者,蓋欲將孔壁出書之年特移於後。庶幾此事本末完全變更,而孔子《尚書》真本消滅,漢朝君臣可無慮後人譴責矣。是故以《誌》所說與《論衡》所記兩相對照,則《誌》中無有一字一句不是為武帝秘絕《書經》真本而曲意掩蔽。王充尊疑而喜考核,甚惡偽說欺人,其記武帝私匿孔壁《尚書》事定有確據。且張霸因壁中書秘而不行,遂乘機造百兩篇,可見《書經》真本不傳當時草野士類亦無不周知。《誌》稱安國所獻之經傳,當是安國與諸博士之徒所偽造,向、歆父子或亦不無增訂,其材料當采集孔子所未修之古書。《漢書·儒林傳》稱“孔氏有《古文尚書》,而安國以今文字讀之,因以起其家,逸書得十餘篇。蓋《尚書》滋多於是矣”。據此,可見安國所有《古文尚書》必是孔子未修之古書,故曰“滋多於是矣”。若孔子所修之書,則據《論衡》說武帝已使使者取去,安國未必有副本可存,即有之而朝廷既秘之不行,安國又何敢私藏乎?故知安國所獻之書必是安國采集古書而偽造,與伏生之二十九篇同一性質,其與孔子之書絕無關係可斷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