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附錄(2)(1 / 3)

“《禮》,經紀人倫,故長於行。”注曰:遷所言之禮,古禮也。古禮精神,確是經紀人倫。人倫一詞不可泛解。古代已定為五倫,帝舜慎徽五典是也。慎徽,謂居上者以五倫,敬慎而導民於好善好美也。遷之父談所雲“列君臣父子之禮,序夫婦長幼之別”,正是古禮,遷所承也。有問:“談之說似遺去朋友一倫。”答曰:不然。談言長幼,即統攝兄弟朋友二倫。然孔子製新禮,自食貨今雲經濟。以至政治教化等等,凡所以裁成天地、輔相萬物之道,無所不包通,實不拘於五倫。五倫不可廢者,如父子、夫婦、兄弟、朋友之禮,皆人道貞常,孔子何嚐廢之乎?人類如不絕,終無可廢也。然不可拘限於此,拘便成私,人生本與天地萬物同體,孔子故貴公也。遷乃避《禮運》《周官》諸經而不談,可見漢初言《禮經》者,已廢去孔子新經而複古禮。《禮運》則《戴記》削除之幾盡,《周官》則武帝詆為瀆亂不經,秘不流通,是其征也。

“《書》,記先王之事,故長於政。”注曰:此必孔子未修之古書也。孔子刪修之書必非記事之史,如是記事之史,則亦晚世通鑒輯覽一類俗物,有甚意義。秦博士伏生之書,即獵取古書而為之,聊以記事,決非孔子之書,故自漢世流通以至於今,若夫孔壁出之古文書,漢武所秘之而不行者,必孔子之書也,其不行自有故在。

“《詩》,記山川,溪穀、禽獸、草木、牝牡雌雄,故長於風。”注曰:專以考釋山川草木鳥獸而治《詩》。注意專字。漢初儒生首開其端,於遷此言而征之矣。孔子刪《詩》必作傳以明義,孟子曰“《詩》亡然後《春秋》作”,即此可以想見孔子《詩傳》,必宣達其“吉凶與民同患”之意,而漢人乃轉移其誌事於考據一途。古哲雲:“詩言誌。”誌氣消磨於瑣碎,是何足以風乎?孔子《詩傳》,漢人不存一字,真可恨也。《論語》說《詩》處皆有遠旨,惜乎注家不能發揮。而《陽貨篇》小子章當是二章,卻被編者以私意合並。其一章雲:“子曰:‘小子,何莫學夫詩?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此孔子早年教小子語也。其二章雲:“子曰:‘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此孔子晚年語也。兩章義旨絕不同,後章殊難為小子言,無可合在一處,從來無辨者,怪哉!

“《樂》,樂音洛所以立,故長於和。”注曰:遷能通《樂經》矣。和樂者,生生真幾,吾人與天地萬物之本性也。人生順其本性發展,即離倒妄,而為能立。倒妄一詞,借用佛典,有迷妄與下墜等義。失其和樂之本性,即陷倒妄,則人無以立矣。樂讀嶽。導人以和樂,此《樂經》所為作也。

“《春秋》辯是非,故長於治人。”注曰:此宗公羊壽之傳。以大義為法守,分辯善惡,而褒貶之,是非不亂,使亂臣賊子懼也。遷之《史記》所宗在是。

遷仕武帝朝,猶是漢初人。武帝即位時,漢興才六十年耳。觀其於六經各以一二語為之提要,曆二千餘年,學人傳習尊守無有懷疑六經非孔子之真相者,蓋自漢朝帝業初定,田何首以術數,變亂孔子《易經》。公羊壽師弟首以為漢製法,完全改易孔子《春秋》。伏生以其為秦博士時所掌古書,代替孔子《書經》。《小戴禮記》將《禮運》全經改作,為《記》中之一篇仍以《禮運》名,僅篇首存原書義旨,不過寥寥數語,此數語中,當有變其本義者。而終歸本於孔子所不許為大道之小康,以為不廢江河萬古流。詳《原外王篇》。《禮運》廢統治與私有製,實為改革舊禮教之一部大典,漢人乃毀之以複古,豈不惜哉?《周官經》本《春秋》撥亂而入升平之治法,首厄於漢武。冬官以工領商,地官以養兼教,明教養之聯係。夏官以軍領外交,明軍政與外交之聯係。故知冬官掌工,必領商也。漢人獎孝弟力田,以定民誌,甚惡工商。《冬官》必為博士所毀。劉歆佐王莽篡帝位,雖欲襲此經法度以自文,然於天子禮製必欲維持,則歆於經文必有所改變,是可斷言。且六國時小康之儒決不無改竄,何止劉歆,但此書大體猶足推尋是亦不幸中之一幸耳。禮與樂交融而不可離,孔子之《禮經》既竄亂,則《樂經》自無可孤存。《詩經》與《春秋》關係密切,《春秋》既毀於公羊壽,則治《詩》者不敢存孔子《詩傳》,而逃於草木禽蟲之玩好,固無足怪。

今當總括作結。康有為言《春秋》祖述劉歆分別大義、微言之說,餘在清季已懷疑,但爾時未欲整理六經,故置而弗究。後來遊心宇宙論,此中宇宙論,是通本體與現象而言。耗力於佛家大乘之時多,喜其玄解,而惡其空想、幻想,卒謝釋宗歸諸自悟。六十歲左右,深有感於孔子內聖外王之道,誓以身心奉諸先聖。以為六經自漢傳來,不得忽略漢儒舊說,久之發現漢人誣亂,改竄經文是謂亂,本非聖人之旨而以私見曲解是謂誣。於是回想劉歆大義、微言之分,久而不能判其然否,時或姑仍其說,以便調和衝突。如《禮運篇》小康為大義,大同為微言。《公羊傳》為漢製法,自是大義,何休《解詁》特采入據亂升平等三世義,則不得不謂之微言。為大義微言之分者,蓋欲調和衝突並存不悖。然細思之,大義、微言二詞隻是用以表示兩種絕不相同的思想,事實上決不能以此二詞調和衝突。如馬遷自序述董生《春秋》說,前麵稱《春秋》貶天子退諸侯雲雲,此是微言;後麵說《春秋》推三代之德,褒周室,此是大義,顯然前後矛盾,如南極北極不可合並一處,何可調和之令其並存不悖乎?餘惟《詩》傳與出自孔壁之《書經》,漢初皆不傳,幸而《大易》一經,古稱為五經之原者,自漢傳之,至今尚存。田何雖以術數持說,掩蔽《易經》真相,而經文改竄處似較他經為少。六經是否有大義微言兩種衝突的思想,則莫若慎思明辨以求征於《易》。《易》六十四卦,而《乾》《坤》居首。《乾卦》開宗明義,固當求征於《乾》。舉網者提其綱而萬目張,振衣者攬其領而千條順,讀《易》者宜知也。夫大義者,扼要言之,即維護統治;《禮運》言小康、大人世及以為禮,即不廢君主製度,保持統治階層,私有製因此而不可改,其經紀人倫之禮義,皆取其有便於統治,《禮運》說得明明白白。微言者,扼要言之,即首出庶物,消滅統治。《春秋》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禮運》曰“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又曰“天下一家”。二者本相衝突,今試求之《乾卦》,果是包含兩種不可相容的思想否?《乾卦》總結六爻之辭曰:“用九:見群龍無首,吉。”無,即無字。其《彖傳》有曰:“首出庶物,萬國鹹寧。”茲釋如下:

“用九:見群龍無首,吉”者。劉擜曰:“總六爻純陽之義,故曰用九也。”《乾卦》六爻皆陽,故曰純陽。數有奇偶,九者奇數。凡卦皆以奇為陽數,言九猶言陽也。《乾卦》六陽皆變動不居,蓋明示乾陽即以變動為其用也,故曰用九。王弼曰:夫以剛健而居人之首,則物之所不與也。故《乾》吉在無首。乾,陽也,其德剛健。弼宗老子貴柔之義,故以無首為吉。此節錄其文。伊川曰:“觀諸陽之義,無為首則吉也。”六爻皆陽,故曰諸陽。朱子《易本義》曰:“六陽皆變,剛而能柔,吉之道也。”王船山《易內傳》釋此處,頗嫌支蔓,而牽涉到破斥陸、王學,尤不相幹。詳上諸解,皆就聖人之辭而泛釋其義,諸家都無民主與社會主義等思想,故雲泛釋其義。若依漢人所謂微言一詞之內涵,以釋此文,微言一詞之內涵至寬,而扼要言之,是廢除統治,說見前。則此文正是微言。王弼、伊川、朱子之釋,雖皆空泛,而亦無悖於聖人之義。夫天子諸侯大夫既皆傾覆,自然是民主,自然是趣進社會主義。趣進二字,注意。《周官經》為撥亂開基之製,其作動民眾自主力量,與嚴密地方製度,及注重各種生產事業之聯係,《天官篇》有雲“凡小事皆有聯”,此語不可忽。小事有聯,況大事乎?一切都是化私為公,易散為群,如何不是社會主義的造端。有難餘者曰:“《周官經》的製度可以說是聖人為後世懸想一個民主製度的草案,然而後世畢竟不能完全仿照他的,亦何用?”餘答之曰:此個草案不是要後世完全仿照,聖人隻欲樹一規模,喚起後人改造世界的勇氣與智慮,其原理原則畢竟為後世所莫能外。社會發展到至善至美之境,即《春秋》所謂“天下之人人皆有士君子之行”。此語見董生《繁露》,引孔子《春秋》義也。太平世之人類當如是。此方是《乾卦》之純陽,士君子之行,即是有陽剛正大之德。全人類無有一人不是士君子者,即《乾卦》六爻純陽之義。方是群龍之象。古代以龍有健德,而善變化,無滯礙,故以比喻人之有士君子之行者。群龍,則以比喻全人類皆士君子也。全人類都是士君子,都有龍德,即剛健而善變化,無滯礙之德。故彼此互相協和,互相製約,一味平等,無有首長,故其象曰“群龍無首”。王弼謂“以剛健而居人之首,則物之所不與”,其說猶未恰當。群龍之世自然無首長,固不待以剛健居人首為戒也。惟世未至於群龍,則為人群領導者,亦當衝然懷王弼之戒。伊川語較好,朱子剛而能柔之義亦是。群龍都不為首,即是於至剛之中,有柔德焉,此人類所以常保太平也。柔者,坤德也。《坤卦》曰:“利永貞。”貞者,正而固,不敢且不忍以剛健而上人,要非柔靡之謂也。

《左傳》:蔡墨曰:“乾之坤,曰見群龍無首吉。”乾之坤者,謂《乾卦》六爻皆變,則為坤也。乾剛變坤,則濟以柔,故無首,此古義。朱子言剛而能柔,即本此。餘謂乾坤本相反相成,故一言乎乾即知有坤在,一言乎坤即知其不離乾,不須說乾變坤,坤變乾也。王船山《易傳》深明無孤陽無獨陰之理,餘何敢非之,然其說乾坤皆有十二位,乾之六位皆陽者其顯也,而陰之六位則幽隱;坤之六位皆陰者其顯也,而陽之六位則幽隱,故說乾坤皆十二位,推之各卦皆然。船山無端於每卦加上六位,明明背經,昔之治《易》象者,皆言《乾卦》中有坤之象,《坤卦》中有乾之象。《乾》之《彖》曰:“乾道變化。”如《乾卦》隻是孤陽,尚有變化可說乎?船山於此未細玩,便有增加六位之誤。十二位之說,見船山《易內傳·乾卦》,曾氏刻本有之,近見民國時俗印本刪去。然《內傳》發例有雲“一卦之中,響者背者,六幽六明,而位亦十二也”雲雲。俗本猶存而未刪,妄人畢竟疏漏。刻前賢書,無論為得為失皆不可刪改。

依漢人大義微言之分,則“群龍無首”為微言。

“首出庶物”雲雲,據漢、宋群儒眾說,即皆以此為大義。劉擜曰:陽氣為萬物之所始,故曰“首出庶物”;立君而天下皆寧,故曰“萬國鹹寧”也。劉之說簡明,可以代表漢《易》眾家。虞氏注同劉,但如引用其詞,則彼用象數家之一套戲法,未治漢《易》者或難解。伊川《易傳》曰“乾道首出庶物而萬彙亨,君道尊臨天位而四海從”雲雲。朱子《易本義》曰“聖人在上,高出於物,猶乾道之變化也”雲雲。船山《易內傳》曰:此言聖人體乾之功用也。積純陽之德,合一無間,無私之至,不息之誠。中略。以建元後父母之極。又曰:“君用獨以統群,民用眾以從主,君製治而民從法,故莫要於立君以主民,而民但受治焉。”見船山《易外傳》卷六,第四章。詳上諸說,不過略舉數家,以代表二千餘年學人之共同知見,非止此數家而已。程、朱固本之漢《易》,船山則宗程、朱而兼采王弼“以寡製眾”之說。王弼固非持無君論者也。是則“首出庶物”雲雲,依漢以來群儒眾說,一致認為是維護統治之大義,明明與微言相衝突,而實並見於《大易》開宗明義之《乾卦》中。然則何可妄責漢人誣孔子耶?昔者吾嚐牽擾於此,不敢輕心否認漢人大義微言之分,久而力掃群儒傳注桎梏,虛懷潛玩經旨,便隨處可發現舊說之誣聖。即如上舉“首出庶物,萬國鹹寧”,諸家並作尊君解者,尊君,即是維護統治。蓋由在統治之下,習於悚權慕勢,積久而不自覺,遂以汙習曲解聖言,前人開之,後人安之,皆以為聖人之道果如是,信為天經地義,此聖學所由不明也。夫《易》每卦六爻,有一爻明一義者,有通六爻總明一義者,讀《易》者宜善領取。《乾卦》六爻,從外王學的觀點看去,正是通六爻而總明革命、民主之義。此非附會,《易》有《革》《鼎》二卦,革命一詞即出《革卦》。民主義詳在《周官》,猶可考。《乾》之初爻曰“潛龍”,《文言》曰:“潛龍勿用,下也。”此言群眾卑賤處下,不得展其用,乃受統治者壓抑之象。二爻:“見龍在田。”則革命潛力已發展於社會,是為見龍之象。龍始出現曰見龍,在田謂在野活動。九三:“君子終日乾乾。”大功未成,不得不乾乾也。乾,健也。乾乾者,不息其健也。九四:“或躍在淵。”或躍則幾於傾覆統治,而奪其大柄矣,然猶未能遽遂,故曰在淵,仍處下也。九五:“飛龍在天。”則大功意成,主權在人民,上下易位矣,故為飛龍在天之象。上九:“亢龍有悔。”明統治崩潰,乃天則之不爽也。天則,猶雲自然規律。是故通六爻而玩之,由潛而見,而乾乾,而躍,而飛,明明是庶民群起,而舉革命行民主之事,無可別生曲解。而漢《易》家則以九五飛龍為聖人登天位之象;古稱天子之位曰天位。於是以初爻潛龍為文王困於羑裏之象;九二見龍謂聖人有君德,當上升於五;九三“君子於日乾乾”,則以終日之日字為君象;此荀爽說。古代以天上之日比人君。九五飛龍,聖人始升天位,如此說來,則通六爻純是說天子之事,故首出庶物是大君專製於上而萬國安也。然此等謬解,有決定不可通者。聖人作《乾卦》爻辭而總結之曰:“用九,見群龍無首,吉。”明明言群龍,則非主張以一個聖人統治萬國;明明言無首,則何有高出庶物之上而居天位者乎?聖人總六爻而下此結語,吃緊。是鐵案如山,不可移動,雖有愚公,其何能為?古諺有愚公移山故事。《彖傳》曰:“首出庶物,萬國鹹寧。”《正義》曰:彖者斷也。斷定一卦之義也,可見“首出庶物”者,是天下無數庶民,始出而共和為治,首,始也。庶物,猶言庶人或庶民。故“萬國鹹寧”也,此與“群龍無首”義正是一貫。而九五飛龍是群龍齊飛,不是一龍孤飛,斷斷乎不容疑矣。漢《易》家以初爻之潛為文王拘羑裏,不知文王已三分天下有其二,何可雲潛乎?拘羑但一時遭害,非潛之謂也。文王事,見《史記·周本紀》及《殷本紀》。唐李鼎祚《周易集解》錄幹寶說:“乾初是文王在羑之爻。”李氏書集三十餘家,宗鄭康成,排王弼,其所集皆漢《易》家文也。荀爽以終日乾乾之日字為君象,荀氏為漢《易》名家。言象而至於此,殆類戲法。然漢人象數之業,不流於戲法者無幾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