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語·正說篇》稱晁錯受書伏生,以傳於倪寬。皮錫瑞因此,譏《論衡》多傳聞之失。然《史記·儒林傳》有雲:“歐陽生教千乘倪寬,倪寬既通《尚書》,以文學應郡舉,詣博士受業,受業孔安國。”據此文,上雲“詣博士受業”,則博士非一人也;下雲“受業孔安國”,蓋其所歸仰者在安國耳。《漢書·晁錯傳》:“孝文帝時,天下無治《尚書》者。”“太常遣晁錯受《尚書》伏生所。”錯還因上書稱說,師古曰:“稱師法而說其義。”“詔以為太子舍人、門大夫”,師古曰:“初為舍人,為門大夫。”遷博士。據此,晁錯在文帝時嚐為博士。倪寬詣博士受業時,晁錯當已遷博士,非無交接之機。《史記》《漢書》並稱倪寬初仕為張湯奏讞掾,能以古義,決疑難大獄,以此貴幸。晁錯本學申、商刑名於張恢,倪寬受晁錯薰陶亦不無征。錯誌不在經師,又以智囊被戮,為人所輕,倪寬終不肯稱之。故《史》《漢》並言寬受業於歐陽生、孔安國而不及錯,實則寬初詣博士時,錯以朝命問學伏生,還為博士,寬未嚐不請業於錯也。錯資性明敏,其受書於老儒,當能通大義,或不深造耳。餘以為《論衡》之記載必非無據,錫瑞詆《論衡》傳聞之失殆未深考耳。
答友人
兄昨言唯物論亦承認主觀能動性,及道德責任感,是則與唯心論名異而實同,名本無定者也,無足解論。餘謂名無定之說甚誤。《春秋繁露》曰:《春秋》辨物之理,以正其名。名必如其真。尹文子曰:形以定名,形者,意象或概念也。名以定事。事者,事物。名本聲音,而聲音所由發,則出於人心之意象。名之散殊,各本於意象差別。差別者,不一義。如有桌子之意象而桌子之名以定,有杯子之意象而杯子之名以定。故曰“形以定名”也。然須複問:意象何自生?意象固緣事物而生也。緣者,攀援思慮義,非無事物存在,而得憑空現起意象也。由人心緣慮一切事物,而起種種意象以是定種種名,即由如是種種名以定萬殊的事物,此知識所由成,學術所由起也。事物定之以名,而名首定於緣慮事物而生的意象,一切不容淆亂,亦本來不相淆亂。如印度人聲音與中華人聲音雖不同,而印人杯子之名定於其緣慮杯子時之意象,則亦與中華人不異。故吾人用華文翻印度語,對於杯子其物之名,自不會翻杯子以桌子或其他物名。若不然者,則一切物或義理之名悉淆亂無準。吾人不獨不可讀梵文書,又何可與印人通語乎?唯物論與唯心論各從其特殊的義旨而立名,而謂心物二名本無定,則吾所駭異而不願聞也。
答友人
吾於《原外王篇》敘論《大易》《春秋》《禮運》《周官》諸經,皆引文釋義,未嚐臆說。聖人倡導科學及為社會主義發端,自是遠矚萬世,何可埋沒?世言思想反映現實,古人不能前知未來。其實古聖識量,盡有包通萬世者。包者包涵,通者遠測。後來天才,隨時而實事求是,精密絕倫,自是古聖所不能有,然古聖造端之功要不可沒也。弟固不是說聖人多所預知,而不敢說聖人隻陷於封建思想。經文具在,吾何附會?謂思想不反映現實,純是主觀的造作,吾雖頑固亦不至此,謂思想家之思想隻反映其當時所處之社會,都無超出時代的遠見,吾誠愚鈍,不敢苟同。
《原儒》隻印百部,而見者皆謂餘以社會主義說《周官》,為太附會,年高之舊好尤不謂然。《周官經》自古為儒生所不肯道,老人厭聞猶可說也,今之有新知識者猶輕《周官》,此何故耶?《周官經》以均與聯,為參讚化育,造起萬事之最高原則,此實為社會主義社會立定兩大柱石。《周官經》要旨隻是一均字。《易》雲“範圍天地之化而不過,曲成萬物而不遺”。其雲不過不遺者,即是以大均之道,參讚化育,與《周官》同也。萬物萬事失其均,即敗壞不可支,桌子四柱而穩定,缺其一柱即不均而傾倒矣。生產事業必通籌各方需要而得其均,否則此有餘,彼不足之患立至矣。此略舉一二例耳。聯之義,極重要。《周官經》曰“凡小事皆有聯”,況大事乎?社會主義社會若非隨事隨處皆有聯,即無由成集體也。今之知識分子不讀經而妄疑,何耶?《周官》土地國有,一切生產事業皆國營,《外王篇》處處引經釋義,說得明明白白。今人必欲橫說《周官》製度不是社會主義之造端,盍若讀經而後議哉?茲舉一二大處,已足證明餘說《周官》,無附會也。
答穀神老人
承示《原外王篇》,似有見於兼,無見於獨。獨謂分子,猶雲個人。兼謂集體,舊雲團體。此意自有是處,而不盡然。吾兄學綜道墨,今已高齡,閉門守靜。弟本不欲多言,而又不得無言。道墨二家同不悟社會發展,人隻知道家欲返於太古之樸,其實,墨子之天誌、明鬼、非樂、自苦等等思想,則主張後退,與老氏不異也。餘向者以墨子有科學思想,不欲非之,然墨子究非哲學之才。而拚命反對孔子。二家之言盈天下,勢力遠超過於儒家。自西周王道潰而春秋霸業興,春秋之季,霸業又潰,民不聊生,孔子欲救之不得,晚年始悟統治階層不可不毀去,庶民之潛力不可不喚起。其有教無類之宏願,致有三千之眾集於門下,非偶然也。惜乎道墨及諸子一致反儒,六經之道鬱而不明。衛鞅霸圖遂見信任於秦孝,韓非之說又為呂政所采用,於是暴力崛起,中夏自此衰替而不進者二千餘年。此餘少時讀史所深痛也,今不欲作蔓談。賤年已過七十,實不能求新知,惟深玩六經而有誌乎天下為公之道。吾堅信社會發展不容停滯,堅信人類必破黑暗而啟光明。孔子之言社會,戒孤而尚比,孤者,人各獨立,不相聯係,生養各自營,無有合作,老子所慕民至老死不相往來之社會是也。孔子《大易·比卦》明萬物互相比輔而生,伊川《易傳》得其旨。化私而為公,《周官經》之製度,處處是要易散為群,化私為公,惜乎從來學人不求解。此種製度非推倒皇帝不能實行,從枝節處襲取則無不敗者。荊公亦不悟及此。此其為萬世製法之旨,至今乃可了然耳。來函謂《周官》之製未免設防而用察,民之由都市移郊外,或由郊外入居都市,皆由原住地方以書,證明其無罪行,即此一端可見其多防而密察,必非聖人之書也。兄之論如此,弟竊以為過矣。夫以一切曠廢為寬大,聽庶民之自生自死,自好自壞,一切無所領導,無所製約,此漢以來所為積弱久衰而不可振也。《周官》之製積極領導庶民,自生產事來,以至一切政務,經緯萬端,包絡天地。學校之教,道與藝並重;社會之化,禮樂與讀法並重。其用心之深而詳,規劃之大而密,根本深厚而纖悉無不顧到,吾雖欲稱述之而不可得。譬如天之大,其何以稱述之乎?兄不細究經義,乃疑其設防而多察。聖人作此經,本為撥亂初期權宜之製,以一向缺乏政治經驗之庶民,一旦欲其舍舊而更新,倘以放任示寬大,於其行動得失,一無所防,一無所察,則不軌之民乘機而起,社會將至解紐潰敗,可斷言也。聖人思慮之遠大而深細,兄乃不精究而妄詆之可乎?兄習道論,故不喜察。然學道而誌於用世者,鮮不用察。韓非固不足道。若諸葛公深於道,而為政亦尚察。
張江陵以儒學融通
答田慕周
《大學》第十章“生財有大道,生之者眾”雲雲,餘說民眾自為主人,以眾誌眾力而生財,汝猶有疑者,蓋為舊說所誤耳。《大學》雖是小書,而提控聖學綱要,體製甚大,但小康之儒有竄亂,是可惜耳。此書以理財,歸之平天下,顯然融會《禮運》《周官》二經,有大同理想。“生之者眾”自以餘所說為是,舊說不可從也。
汝問《原外王篇》說《周官》泉府處,論及桑弘羊政策,弘羊恐未見《周官》也。汝所疑固是,餘亦未說桑大夫曾讀《周官經》,但其思想與泉府之製頗相近,故連類及之耳。漢武曾見《周官》而惡之,河間獻王亦得《周官》,可見《周官》在漢初已出世,郡國老儒當有能言《周官》者,桑大夫是否聞《周官》之義今無從斷定。
汝問《孔子家語》引《禮運》大同小康之文頗有不同處,清人有據《家語》而駁《禮運》者,將何從?此汝之過於矜慎也。今所見《家語》是王肅偽托,昔人早已考定。王肅奴儒耳,改竄《禮運》以護帝製,清人之朋王者,又不足責矣。《禮記》出於漢,不信《禮記》而信王肅之偽書,有是理乎?
答劉公純
伏羲八卦,舉八卦,即六十四卦全具,蓋省文也。漢人不明乎此,乃妄生文王重卦之論。雖為哲學思想之深源,而在太古占卜盛行,餘推想古《易》卦爻之取象,當采自占卜家。古《易》,謂伏羲之《易》。伏羲之於象雖寓有哲理的意義,而古《易》猶為占卜之用,可知古《易》象猶未能掃盡占卜家遺意也。至孔子作《周易》,始完全斷絕術數,而純為哲學思想之大寶藏。雖作假象以顯理,假,猶藉也。顯者顯示。象猶譬喻,昔人已言之。孔子《周易》之作,蓋假藉譬喻,以顯示其無窮盡而極難言之理道,(此雲理道係複詞,猶言理也。)此其文體極殊特,揚子雲擬之,已不無東施效顰之誚。其意則欲引人以即物窮理而自得之耳。學《易》者切忌膠滯於象。佛氏有一喻:喻者,譬喻。愚夫不識月,我為彼伸一指指月,上指字,謂手指;下指字,猶示也。欲令彼觀月。欲令愚夫觀月也。而彼但觀指,終不觀月。此喻妙極,亦痛極矣。漢《易》膠滯於象而不窮理,猶愚夫觀指不觀月也。故漢《易》行,而孔子之《易》亡矣。王弼掃象,伊川繼之,皆有特識。而後之攻弼者,則詆以野文;短伊川者,則譏其不通象而妄掃。餘以為,掃象者掃夫膠執於象,而不窮理者之錮習耳。若直謂象可掃,豈非大妄,伊川、輔嗣何至出此?孔子作《周易》明明假象以顯理。如《乾》取象於天,何耶?乾為精神。精神之特征是有大明與健動諸德性,故以天為《乾》之象。易言之,即以天之昭明與行健,比喻精神。以此比喻,開示人,而斯理乃可遠取諸物,近取諸身,切實體會。舉茲一例,他可準知。今若掃象,又何由悟孔子之《易》乎?漢人膠滯於象,流於瑣碎與穿鑿,真不知有窮理之事。王弼、伊川掃此錮習耳。然弼淫於老,伊川亦有未弘。《周易》一經亟須新疏。漢《易》言象,頗有可資之以推見孔子奧義者,是不可棄也。餘昔有意為《大易廣傳》,自度老病,難以圖成,嚐欲集青年好學者十人左右,成一小學團,共同研究若幹年,當不至無成也。奘師譯佛典,譯場先養眾才。溫公成《通鑒》,史局廣征群彥。餘誠不忍《易》道湮塞而弗彰,所誌未逮,不能無望於來賢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