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附錄(1)(3 / 3)

孝治論正是小康禮教,以尊君大義為其重心。餘斷定《左氏》“天王狩河陽”傳稱仲尼曰雲雲,必為孝治派之儒所偽托。夫晉侯召王則天子崩潰之勢劇矣,尊君者必不可忍,故托於孔子以義繩之也。餘自信此判斷為無妄。馬遷《史記·自序》詳述其父談《論六家要旨》,其於儒家六經,以博而寡要、勞而無功詆之。而有特別尊崇之一點,其詞曰:“若夫列君臣父子之禮,序夫婦長幼之別,雖百家弗能易也。”據此所雲,談於儒家實無所知。禮,正君臣父子,序夫婦長幼,其源甚古,《帝舜》慎徽五典即此也。禹、湯、文、武相承不替之小康禮教,以此為根本,固不待言。然此非儒家所特創,談獨歸之儒家何耶?儒學成家畢竟自孔子始。孔子早歲固服膺小康禮教,晚而作六經,則君臣一倫不得不廢,至於父子宜親,夫婦長幼有序,皆人道之當然,譬如布帛菽粟人莫能廢。儒者與百家同率由乎常道而已。何可以此為儒家所特創者乎?然而談獨以此讚儒家者亦非無故。三千之徒承孔子早年傳授,弘闡小康禮教者,當居多數,孝治論蓋其最著者耳。今可考見者,如孟子、荀卿同是小康禮教,而孟子確是孝治論,荀子則以禮之本,在養人之欲,給人之求,與孟有異。談所雲正君臣父子,序夫婦長幼,即屬小康禮教中孝治派之宗要。宗者主旨,要者綱要。漢初儒生所一致推演者,惟在乎是。談固奉持惟謹,而遷亦繼其父誌。談之學宗道論,雖嚐受《易》楊何術數而已,於孔子之《易》無聞焉。遷涉獵六經,聞見視其父為博,然務變亂六經真相,歸於小康禮教,則與其父不異。遷受《春秋》於董生,頗聞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之本義,然於此語焉而不詳。本義者,謂其為孔子之真也。語焉不詳者,不欲傳其真也。其所特詳者,則皆董生所稟諸公羊壽偽傳之旨,偽傳,謂《公羊傳》。如曰:“《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三王者,禹、湯、文、武,即《禮運篇》所謂小康六君子也。以三代哲王渾稱之,則曰三王。若析舉之,而加成王、周公則曰六君子。詳略雖異,所目無別。《公羊傳》實宗小康,而不取大同,故曰“上明三王之道”。董生此語說得分明。下辨人事之紀。別嫌疑,明是非,定猶豫,疑而不決曰猶豫。是非明則疑事可定。善善,惡惡,賢賢,賤不肖,《公羊傳》為漢製法之意在此。存亡國,繼絕世,此本孔子《春秋》之旨。升平世,諸夏以平等精神互相聯合,不許強者侵吞弱小。《公羊傳》存此義,以其無礙於漢朝也。補敝起廢,王道之大者也。”又曰:“《春秋》之中弑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二,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勝數。察其所以,皆失其本矣。故《易》曰‘失之毫厘,差以千裏’,故曰‘臣弑君,子弑父,非一旦一夕之故也,其漸久矣’。上文辨人事之紀,別嫌疑,明是非等語,皆從此處注意。須知,孔子《春秋》是因與庶民同患而作,“《詩》亡然後《春秋》作”,孟子固聞而知之矣。故“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此孔子《春秋》真相也。《公羊傳》則因弑父與君,及諸侯不得保其社稷而作,用意在維護統治。孟子早已變亂孔子之《春秋》,而公羊壽師弟擴其緒。餘謂《公羊傳》是以孝治論為宗,確不誣。故有國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前有讒而不見,後有賊而不知。為人臣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守經事而不知其宜,遭變事而不知其權。為人君父而不通《春秋》之義者,必蒙首惡之名。為人臣子而不通《春秋》之義者,必陷篡弑之誅,死罪之名。”“夫不通禮義之旨,至於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夫君不君則犯,顏注,為臣下所幹犯。臣不臣則誅,父不父則無道,子不子則不孝。此四行者,天下之大過也。”“故《春秋》者,禮義之大宗也。”以上諸文,須與《禮運篇》談小康處參看。彼處有雲“禮義以為紀,以正君臣,以篤父子,以睦兄弟,以和夫婦”。此正《公羊傳》所本。“《春秋》采善貶惡,推三代之德,褒周室,非獨刺譏而已也。”以上,節錄馬遷《史記·自序》。據馬遷敘述董生之言《春秋》,僅開端提及“《春秋》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數字,其下文“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雲雲,長段議論完全是小康禮教,後文複結歸於“推三代之德,褒周室”。即是以小康六君子為宗主。董生闡發《公羊傳》全書宗趣,可謂詳盡無遺,宗趣者,宗謂宗主,趣者旨趣。結語“推三代之德,褒周室。”直將開端所述孔子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之本旨完全拋棄。

馬遷敘述董生說之一段文字,其用心甚詭,與《禮記》中《禮運篇》頗相類。改竄《禮運》之人,不能不於篇首略存孔子真相,然於敘述“天下為公”數語之後,便棄去大同,而將孔子所不許為大道之小康轉奉之為宗本。詳《原外王篇》。馬遷受《春秋》於董生,述其所聞,亦不能不提及孔子本義,即“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然才提便休,其宗主畢竟在三王之小康禮教。二千餘年學人皆為其所欺,豈非怪事!馬遷影響極大,《史記》一書為學者宗,實與六經同尊。孔子真相晦而不明,遷不得無過也。遷稱董之言曰“《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紀”,其後文有曰:“《春秋》者禮義之大宗也。”所謂人事之紀,即禮義是已。所謂禮義,首在正君臣,篤父子。《禮運》小康之教綱與治本均在此。《公羊傳》所本者,即小康禮教。司馬談深有取於列君臣父子之禮,遷承父誌,從其述董生《春秋》說征之,確然著明矣。夫父子之恩,不可不篤,人類如不滅,此禮不容毀。然以尊父與尊君相結合,遂使獨夫統治天下之局特別延長,社會各方麵並呈衰退之象,此研究中國古代學術者,所不可不知也。

劉歆大義、微言之分,蓋始於漢初之《春秋》家。歆雖欲抑《公羊傳》,以立左氏,而實受《公羊》影響。公羊壽偽傳本以大義為主,而微言偶見。如“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此即歆之所謂微言。然《公羊傳》中則貶詞雖視譏詞稍重,而兩詞性質全同,實不許含有革命意義,乃悍然叛聖經而不惜。董生稱孔子曰:“我欲載之空言,不如見之於行事之深切著明也。”馬遷《自序》引此,是董生私授之者,而《春秋緯》亦有此文。此乃孔子自明其誌在實行革命,徒托空言無益也,而公羊壽之徒則皆以私意曲解此文曰:“夫子意謂,我如欲自立空言,不如就魯史記所載君臣行事,而因之以褒貶是非,乃深切著明,使天下亂臣賊子懼也。”不如二字,一氣貫下。此等邪解,稍有知識者亦能辨其誣聖之罪。據魯史記二百四十二年之紀載,考其君臣行事,而褒貶之,此即後人史論一類作品耳。不是載之空言是什麼?謂聖經為史論可乎?無忌憚而毀聖學,使後人不知有實踐,其罪不可原也。

劉歆雖抑《公羊傳》,而以《左氏春秋》為左邱明作,稱其好惡與聖人同。昔人謂歆黨王莽別有用意,《左傳》載史墨對趙簡子,君臣無常位雲雲,足為王莽謀篡張目,此歆所以尊《左傳》也。然賈逵謂左氏深於君父,其義有據。趙簡子,晉之權臣,史墨蓋其黨。《左傳》非創作人一手所定之原本,六國時人已有增竄,其中有史墨語為劉歆所私取,不足掩其全書深於君父之旨。深於者,謂其於君父之義甚深厚也。歆雖立《左氏》而排《公羊傳》,實則《左》與《公羊》並無根本不同處也。且歆之排《公羊》者,其用意不在壽之偽傳,而實欲否認壽之先祖受《春秋》於子夏一事,以此排斥《公羊》家有口義流行。歆言仲尼沒而微言絕,其詭詐尤為公羊壽等所未有也。孔子之微言即絕,則《春秋》隻有大義,由《春秋》而推之群經,即無不都是大義。嚴複以孔子為封建社會之聖人,以六經為封建思想,以儒家之禮為君主之利器,見嚴複《評點老子》。其說皆祖劉歆,與康有為同蔽也。

漢初人確已改竄六經,其作法則各家皆歸一致。田何首傳《易》,惟傳術數,而不傳孔子本義。馬遷自序稱其父談受《易》於楊何。楊何,田氏再傳弟子也。《史記·田敬仲完世家》讚曰“太史公馬遷自稱也。曰蓋孔子晚而喜《易》。《易》之為術,幽明遠矣。馬遷意雲,人事得失,吉凶著見者,謂之明;而冥冥中有不可知者,謂之幽。幽明之故,深遠至極也。非通人達才,孰能注意焉?故周太史之卦,田敬仲完占至十世之後”雲雲。據此,可見田何傳授之《易》實以術數,而托於孔子《易經》。馬遷承其父教,茫然以孔子晚而喜《易》,即術數之《易》也,豈不冤哉?其實周太史之卦,乃田氏謀篡齊國,造謠以惑眾耳,焉有占至十世以後之事乎?漢《易》家同主象數,同出田何,同托於孔,而實反孔,亦孔之哀矣。

毀《春秋》而造偽,則自公羊壽與其弟子胡毋生、董仲舒始。《公羊傳》本壽與胡毋合作,仲舒未參預偽傳,而別為《春秋繁露》以羽翼之,且嚐為文,稱胡毋之德。馬遷從仲舒,受壽與胡毋偽學,其《史記》一書則宣揚偽學最有力之寶笈也。

《易》為五經之原,此說本自七十子後學遞相傳授,而漢人承之。蓋漢人無改變此等事跡之必要也。《春秋》僅次於《易》,以視他經,則又獨尊焉。孟子曰:“《詩》亡,然後《春秋》作。”其言《詩》亡者,孔子晚年列國昏亂日甚,民間不得以怨聲上達,故謂《詩》亡,非謂王朝舊采之詩行於世者,今已亡也,亦非謂民眾無哀吟也。於是有廢除統治之思而作《春秋》,《禮運》《周官》二經皆繼《春秋》而作。《樂經》與《禮運》《周官》相輔而行。《詩》《書》經傳當作於二禮之後。六經皆有傳。孔子刪定《詩》《書》二經必皆作傳,惜皆亡失。二禮,謂《禮運》《周官》。孔子早年雅言《詩》《書》,見《論語》。蓋欣然有祖述堯、舜,憲章文、武,夢見周公之誠。五十學《易》而後,思想大變,觀察世變益深,於是作《易》《春秋》、新禮諸經。新禮謂《禮運》《周官》。此其後,必將重理早歲《詩》《書》故業,予以改造。其刪定三百篇及為《詩》傳,必本《大易》“吉凶與民同患”及《春秋》改亂製之旨,故《論語》有興、觀、群、怨之言也。其刪定《尚書》及為《書》傳必本《禮運》天下為公之大道,不以小康為可慕也。由孔子早年思想言之,《詩》《書》為最先,先者,著重之意。下仿此。由孔子晚年定論言之,《易》《春秋》為最先。餘謂《詩》《書》經傳皆成於最後,決不是妄猜之談。古籍言六經,有先舉《詩》《書》者,從其早年而說也;有先舉《易》《春秋》者,從其晚年而說也。

劉漢肇興,孔子之《易》,亂於田何。亂者,變亂之,失其真也。然其大體猶可考辨,孔子之《春秋》亡於公羊壽師弟,則原文都無散帙可尋,惟何休三世及他處偶有單詞,可資參證而已。如《春秋緯》有改亂製及“我欲載之空言,不如見之於行事”雲雲,馬遷述董生稱《春秋》貶天子、退諸侯等語。《易》《春秋》二經是《禮》《樂》《詩》《書》諸經之母,二經在漢初既已改竄,餘經自無可存其真。餘經,謂《禮》《樂》《詩》《書》等經。馬遷《史記·自序》中,曾於六經各以一二語總括其概要,概者大概,要者要旨。二千餘年來群儒治經無有異議,可見孔子六經在漢武時,已被諸老儒與博士之徒改竄都畢,成為典常。今節錄馬遷《自序》,分別附注,如下:

“《易》著天地、陰陽、四時、五行,故長於變。”注曰:此以術數言《易》者也。古代術數見於《漢書·藝文誌》者,約有陰陽、曆譜、五行諸家。《誌》曰:陰陽家者流,“敬順昊天,曆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時,此其所長也。及拘者為之,則牽於禁忌,泥於小數,舍人事而任鬼神”。陰陽家雖為天文學之起源,然《誌》稱其多禁忌,泥小數,任鬼神,大約初民迷信天地有神異,而造一種術數以測天變。又曰:“曆譜者,序四時之位,正分至之節,會日月五星之辰,以考寒暑殺生之實。”“又以探知五星日月之會,凶厄之患,吉隆之喜,其術皆出焉。”五行家,《誌》載有三十一家,書六百五十二卷,如《黃帝陰陽》《神農大幽五行》《四時五行經》《陰陽五行時令》之類。諸書當是晚周人偽托,然其術自《係辭傳》源出遠古。以上略舉大概,術數分派甚繁,此不及詳。洪古術數之興,蓋由初民觀於天地間,而興神異之感,亦不無初步格物的知識。然究以主觀的神異感為主,格物知識之成分甚少。凡推吉凶之術,皆出自神異感,此古代各種術數之概況也。術數當興於伏羲八卦之前,為伏羲畫卦之所資始,及八卦既出,雖為格物窮理之偉績,而亦未脫盡術數的窠臼。漢《易》猶存其根柢。要至孔子作《周易》,周者,普遍義。《易》之道,無所不在也。始斷絕術數而純為哲學大典,此從現存《易》經深玩分明可見。六國衰亂,群情惶惑,術數盛行,皆托於《大易》。田何以亡齊遺民入漢,遂以術數傳《易》,為漢代《易》家開山。馬遷所雲“《易》著天地、陰陽、四時、五行,故長於變”者,是田何術數之《易》。漢《易》皆其餘裔也。遷雲“長於變”,不知術數家之《易》是以主觀迷情測自然之變,如五行家,以五行之序亂,五星之變作,而言吉凶。此與孔子本乎伏羲仰觀俯察,近取諸身,遠取諸物,而知變化之道者,其為術絕無相似,是不可無辨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