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附錄(1)(2 / 3)

異哉!漢世奴儒之說曰:“仲尼歿而微言絕,李奇曰:“微言者,隱微不顯之言。”七十子喪而大義乖。”不獨劉歆、班固之徒持此說,實漢儒之所共承也。其所謂大義者,即小康禮教,孟子言《春秋》誅亂臣賊子,公羊壽以所見等三世,明君臣恩義,皆是也。其所謂微言者,《禮運》彰天下為公之大道,《春秋》以據亂等三世義,明撥亂,馴至太平,皆是也。劉歆等謂“仲尼歿而微言絕”,直不承認六經尚存微言;謂“七十子喪而大義乖”,則是孔子所授於七十子者隻有大義,及七十子喪而大義亦乖矣。然則六經尚何有乎?夫聖人作六經,有問:“《易》《春秋》《禮》《樂》諸經,是聖人創作。《詩》《書》則因古史、古詩而刪定之,似不可言作。”答曰:聖人刪定,自有取義,且必為傳,以發其義,是乃以述為作。創發天下為公之大道,廢除統治階層及私有製,而極乎天下一家之盛。《春秋經》雖亡,董生私語馬遷曰: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禮運篇》尚存倡大同斥小康諸義,《周官經》明明為民主與社會主義導先路,餘於《原外王篇》處處引述經文而釋其義,未有一字無據。《詩》存下民之哀吟,《書》為帝者所陰毀,《樂經》導人以和,太平之原,實在乎是。皇皇五經,同出《大易》,義海汪洋,猶堪玩索。劉歆生漢世,親校六籍,乃避經義而不談,妄謂仲尼生前隻有隱微不顯之言,垂歿而絕,其喪心病狂,竟至此極。餘年十歲,始侍先父其相公於私塾。先公為諸生說孟子,有曰“宰我、子貢、有若之徒,稱孔子為生民以來所未有”。又謂其賢於堯、舜遠矣,此甚可怪。自有生民以來,中夏聖哲接踵而興,其開物成務之盛德神功,何至皆不逮孔子?且孔子歎堯之德如天,舜有天下而不與。不與者,謂其身雖君臨天下,而心與庶人同。其歸仰二聖也至矣,而敢曰賢之乎?今其弟子乃尊孔子於古聖之上,言之不怍,其必有故,否則遊於聖人之門者,何謬妄乃爾。餘時謹記訓言,迄成年猶索解不得,後來漸通六比,乃知堯、舜雖有盛德,然其時尚不能發生民主的思想。孔子六經實為空前創見,故宰我歎其賢於堯、舜也。子貢曰:“見其禮而知其政。此言孔子雖未得位行政,然今見其創造之《禮經》,可知其天下為公之政製,將為萬世法。《禮經》即《禮運》與《周官經》。聞其樂而知其德,《論語·子罕篇》,孔子自衛反魯,始正樂。《樂經》當作於其時。孔子之外王學以禮樂為治化之本,故子貢先舉孔子之禮樂。由百世之後,等百世之王,莫之能違也。等者,評定得失,猶雲批判。此言孔子從百世之後,上論已往百世之王,而定其得失,當時後世之人莫能違反其論也。如刪《詩》則存小民怨詩,以罪昏暴之王、侯、大夫,作《春秋》則以統治階層為亂製,雖禹、湯、文、武之治,亦僅目為小康無當於大道。此其持論,高遠而正大,孰能違反之乎?自生民以來,未有夫子也。”由《禮》《樂》《詩》《春秋》諸經之製作,可見孔子為生民以來所未有。子貢推尊夫子之故,於此說得明白。有若言:“生民以來,未有盛於孔子。”雖未明舉六經,其意當與子貢同。餘觀子貢等讚聖之詞,可見六經天下為公之道,一掃往古百王統治遺軌,七十子服習經說者,蓋亦多矣。縱雲孔子早年,憲章文、武,即守小康禮教,故七十子後學。承其早年思想,猶奉尊君大義始終不變,此如孟、荀雖並主革除暴君而皆不言毀棄君主製度,不言消滅統治,是其明征。縱雲,一氣貫至此。然七十子縱不皆持六經,若其篤守所謂大義者,亦決非多數。《史記·孔子世家》稱弟子三千,身通六藝者七十有二人,六經亦名六藝。其說必有所本。至戰國時,七十子後學轉而宗小康者或較盛,孟、荀皆於其時為大師,可以窺孔學之流變矣。孟子主張以孝治天下,故曰“堯、舜之道,孝弟而已矣”,曰人人親其親,長其長,而天下平,此其骨子也。荀子主張養人之欲,給人之求,雖與孟子不必同,然孟、荀皆傳小康禮教則無疑。康有為以孟子屬大同學,則是讀孟子而未通也。

大義、微言本劉歆誣聖之詞。孔子晚而作六經,倡明內聖外王之道,其於外王創發天下為公,當時所駭為非常異義可怪之論。此古《春秋》說。六經皆是巨典,其說靡不一貫,漢人雖多竄亂,而其真相猶可考,本無隱微不顯之言。姑舉《易·乾卦》為征。其曰:“亢龍有悔、窮之災也。”又曰:“亢龍有悔,盈不可久也。”盈者滿盈。勢極而窮,故不可久。此為統治階層必由之公律。曰:“首出庶物,萬國鹹寧。”此為革命民主之真諦。曰:“群龍無首,吉。”此為大同社會之極則。又征之《春秋·禮運篇》曰:“故天子有田,以處其子孫;王者直轄的邦內之田皆其私有。諸侯有國,以處其子孫;大夫有采,以處其子孫;是謂製度。”董仲舒語馬遷曰:《春秋》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是故以《禮運》《春秋》相對照,而聖人傾覆統治之故,可知矣。此但略舉一二,足證六經持論精詳,何有隱微不顯之言,如劉歆所雲者乎?至於君臣之義,為小康禮教重心所在,孔子早年未嚐不以此教學者。晚年作六經主張消滅統治,豈複有尊君大義可說?七十子傑出於三千之中,深通六經,何至以擁護君權為大義?甚哉劉歆之汙賤也。《史記》稱仲尼弟子三千,通六經者隻七十二人,可見六經在當時為非常異義。自劉歆唱大義、微言之偽說,漢以來因之,至清季康有為言《春秋》,複祖述劉歆,而六經之真相乃完全晦蔽,不可認識,豈不傷哉!據歆等之說,則是孔子平生教授三千七十之徒,惟是小康大義,而微言或偶有流露,七十子猶罕聞之,況三千乎?故六經隻以大義為主,微言幾乎無存。後之研六經者,亦研其大義而已。歆之作偽如是,而有不可掩者,即承認孔子於大義之外猶有隱微不顯之言,微言。此隱微不顯之言,固明明反大義也。孔子晚年作六經,胡為不發表其良知之所見所信為大道者,大道,詳《禮運篇》。顧乃畏避當世有威權勢力者之嫉忌,而不惜背良知隱大道,宣揚小康戴君之大義,而盡叛其夙昔誦《詩》學《易》,吉凶與民同患之誌與學?“吉凶與民同患”,見《易·係辭傳》。學子而非甚不肖也,猶不必於晚年作是事,況夫生民以來未有之大聖,而忍出此哉?昔者,餘亦嚐承認歆等之說,久而深思焉,吾儕不敢駁歆等者,徒以經中有大義耳。繼而考見漢人竄亂之證,始毅然不為歆等奸言所亂。天下為公之大道是六經外王學一貫旨趣,屍子在戰國時,已明言之矣。

劉歆之說,蓋本於漢初竄亂之偽經,而不惜誣孔子,然漢初之儒亦非無所承也。仲尼之門守其早年小康學而弗肯變者,當不乏人。如《史記·孔子世家》曰:“踐土之會,實召周天子。”而《春秋》諱之曰:“天王狩於河陽。推此類以繩當世,貶損之義。謂臣不盡臣道,則貶損之。後有王者舉而開之,《春秋》之義行則天下亂臣賊子懼焉。”據此所雲,則馬遷敘述孔子作《春秋》之意,與孟子恰相符合。孟子言,孔子《春秋》成,而亂臣賊子懼。孟子為七十子後學中孝治派大師。馬遷所據必六國時孝治派迂儒,以其小康尊君大義而說《春秋》,實非孔子《春秋經》之本旨也。馬遷此說亦見《左傳》。《左氏·僖公二十八年》傳雲:“晉侯召王,以諸侯見,晉侯,晉文公也。是時文公初霸,實召周天子臨於踐土,而率諸侯以朝見之。且使王狩,古者天子有巡狩之禮,故晉侯使王狩也。仲尼曰:‘以臣召君,不可以訓。’故書曰:‘天王狩於河陽。’”河陽,晉地。言仲尼如此書法,則周天子為自舉巡狩之典,以見非晉侯所可召致也。蓋天子為諸侯共戴之大君,諸侯事天子當盡臣道,小康禮教以尊君大義為其重心,此類書法是其深意所存也。以上見《左傳》。《左傳》此文或係漢初人所竄入,或是六國時孝治論者所竄入,今難置斷。設由漢人增竄,而其文旨亦必本於六國時孝治派之儒,此則可斷言耳。惟馬遷記《春秋》書天王狩河陽事,其果據《左傳》乎?抑別有所據乎?此亦是一問題。今考《史記·十二諸侯年表序》有曰:“魯君子左邱明”,“因孔子史記,具論其語,成《左氏春秋》”。序所雲《左氏春秋》,即是《左傳》。今玩此序,妄將孔子《春秋經》說成史書,孔子依魯史記而作《春秋》,乃自發表其哲學思想,是經而非史。遷蓋欲以其《史記》上附於孔子《春秋》,故不惜侮經,遷未聞大道,無足責也。其雲魯君子左邱明,蓋因《論語·公冶長篇》有左邱明,遂逞臆說,殊難征信。遷之《史記》一書疏謬太多,此不及論。但遷既稱及《左傳》,則其記《春秋》書天王狩河陽事,當是據《左傳》無疑。《左傳》之作者為誰,自昔無可稽考,惟自唐、宋迄於清世,趙匡、王安石、鄭樵、王應麟、林黃中、劉逢祿諸儒,先後考證《左傳》涉及六國時事者甚多。鄭樵所舉八節,雖有二三處錯誤,而通取諸儒所考定者合觀之,則可得不搖之結論有二:一曰、《左傳》決是六國時人作。而自六國以至漢之劉歆,傳授《左傳》者,時有竄亂,其稱《左氏春秋》蓋欲托於《論語》中左邱明。二曰、漢博士駁劉歆而言左氏不傳《春秋》,傳者,所以解釋經旨也。博士謂左氏本不是為《春秋》作傳,但雜集史料之書耳。歆責博士書皆空言,實無有反攻博士之證據。博士擯斥《左傳》甚是。劉逢祿《左氏春秋考證》精嚴無匹,足證明《左傳》實不解經,與漢博士說恰合。由上兩種結論而言,《左傳》“天王狩河陽”一條必非孔子《春秋經》之本文。其《傳》稱仲尼曰“以臣召君,不可以訓”雲雲,必是偽托孔子之言。須知孔子所作《春秋》其經文全部無有一處不出自聖意,《左傳》既是解經,何獨於此處而特標仲尼曰乎?今此處特標仲尼曰則是作偽者心勞而拙,自露其偽跡耳。馬遷疏謬,輕信《左傳》作於魯君子左邱明,即以為是《論語》中之左邱明。故於《孔子世家》采錄左氏“天王狩於河陽”之傳文。餘既否認《左傳》為邱明作,而仍用左氏一詞者,以彼書向稱《左氏春秋》,亦稱《左傳》,便須沿用其名稱耳。自此偽說編入世家,而《春秋經》乃完全被人誤解,以為是尊君大義之書,與魯國《史記》何所異乎?《魯史記》當然守尊君大義,君主時代未有國史而不以尊君垂教者也。

複次,孔子晚而作《易》,其作《春秋》與《禮運》《周官》更在《易》後。《易》以《乾卦》開宗,開示其所宗主也。其於外王學明明倡言,曰“亢龍有悔,盈不可久也”。曰“首出庶物,萬國鹹寧”。以此征之《論語·季氏篇》“天下無道,則禮樂征伐自諸侯出”雲雲,其義旨皆一貫。孔子“知周萬物”,見《易·係辭傳》。深達群變,已發見革命、民主之大道,豫測統治階層崩潰勢速。勢速一詞,借用佛典。其作《春秋經》斷無複張尊君大義,以維護周天子之理,齊桓、晉文皆霸業之先創者,晉文緊接齊桓而興。《論語》雲“禮樂征伐自諸侯出”,此其時也。孔子於桓文之事,惟注意密察群變而把握其“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之定律。參考《易·係辭傳》。何至挾一尊君大義作主張,而本之以裁斷霸者行事,何於臣道與否,以是為能事乎?馬遷《史記·自序》有曰:“《春秋》采善貶惡,推三代之德,褒周室,非獨刺譏而已也。”據此,可見馬遷厚誣《春秋》而媚劉帝。劉帝一詞,見緯書。周自武王始有天下,孔子已議其未盡善。成王托周公之烈,康王始衰,自此以至東管,世世無令主,小民受侵削之慘,見於《變雅》與《王風》者,今猶可考。孔子刪定《詩經》未嚐為周室諱,其作《春秋》誌在改亂製。亂製,謂天子諸侯等統治階層,改者,革去之謂,此古說之僅存者。而馬遷乃誣《春秋》“褒周室”,豈不悖哉?“踐土之會,晉侯實召王”,此從民群變動之觀點而言,隻是統治崩潰曆程中之一節目。聖人何至於此,發生以臣召君不可為訓之歎,而必本尊君大義以定其對於此事之書法,將令天下亂臣賊子懼,如馬遷所雲者哉?自孟子至於公羊壽、胡毋生、董仲舒、司馬遷之徒,其言《春秋》皆以尊君大義為主,而於經文每一條必曲為之解,以為聖人褒善貶惡,書法謹嚴,將使天下亂臣賊子懼焉。書法者,書猶紀載,謂聖人書記古今君臣行事善惡,其修辭則隱寓褒貶之法,是名書法。自漢代以迄於清世,治史者皆注重於君臣個人,而於民群變化萬端乃冥然不觀其會通,不究其理則。理則,猶言規律。孔子六經之真相不明,而史學亦成為錮人智慧之具,此論漢以來學術者,所不可忽也。《左氏》“天王狩河陽”傳所稱仲尼之言,以較《論語·季氏篇》論統治崩潰之情形,明明相違反,餘敢斷言其為六國時孝治論者之所偽托。自漢以後,常以君先於父,忠先於孝而為言,此從大小《戴禮》與《孝經》合究之,不難見也。明儒黃道周《孝經集傳》可參考。黃氏自序雲“六經之本皆出《孝經》。而《小戴記》四十有九篇,《大戴記》三十有六篇皆為《孝經》疏義”雲雲。黃先生此說既不解六經,亦不解二《戴禮》。《儀禮》是古《禮經》,二《戴禮》雖輯於漢人,而其材料要皆七十子後學稽古之所獲。《孝經》當是漢人偽托,最早亦是六國時孝治派之儒所造,其義自是根據《儀禮》與二《戴記》。何休《公羊解詁序》以《孝經》與《春秋》並重,蓋漢人利用孝治派之論,以定孔子為一尊而擁護統治。《孝經》之價值極高,影響極大,黃先生受其錮蔽而不覺,其自序所雲,確足代表漢以來之所謂經學。惟餘反對《孝經》以孝道與統治亂製相結合,確不是反對孝道,學者宜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