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原內聖第四(7)(3 / 3)

乾元是本體之稱,本體,省雲體。稱,猶名也。乾坤是功用之目。乾坤,亦曰陰陽。功用者,功者功能,用者作用,故合而成詞。然可省言之曰用。目,亦猶名也。

問:“雲何說乾坤是用?”答:凡現象皆本體之功用,不即是本體也。坤為質、為物、為能,皆現象燦然者也,不謂之功用而何為?乾為精神、為陽明、為健動、為心、為知,雖不可目見而反己自識,皆現象炯然者也,炯然,著明貌。不謂之功用而何謂?

問:“雲何知有體?”答:以有功用熾然顯著,非幻化故,非虛妄故,非憑空而起故,故知用必有體。幻化者,印度古代社會有行幻術者,遊於通衢,幻現象馬種種物,故佛經言宇宙萬象不實,每以幻化為譬喻。吾童年鄉居,見有幻術家自遠方來,行種瓜等術,眾集,而示以瓜種子置盆中,掩以土,浸以水,倏忽而種子發芽、長幹,乃至開花結果,一切成就。此亦幻化也。虛妄者,如夢中意識所現境,或變態的心理作用所現境,皆虛妄也。印度古代有一種外道,以為山河大地皆是忽然而起,此即以宇宙為憑空突起。無此理也,佛家破之。

問:“先生有時說精神物質都是本體之功用,有時說本體之流行名為用。二說有異否?”答:不異。精神物質分明是現象,而西學一元唯心論者直將精神當作本原,一元唯物論者直將物質當作本原,實則此二宗者皆是無元之論。易言之,皆是無體論。餘據《大易》衡之,故說精神物質都是本體之功用。

從來談本體者或將本體說成立乎現象之上,或說為隱伏於現象背後,此皆誤將本體推出於現象之外去,易言之,即將體用分割為二。餘據《大易》正之,故說本體之流行名為用。如本體是不流行之體,便是僵固的死體,即無功用可言。惟其流行而非僵固,故說流行是用。流行必有奇偶兩方麵,似相對而實互相含。偶者為可分化之物質,奇者為渾一而無畛域之精神。渾一之神,統禦可分化之質,是為混然活躍之大流,此乃本體之功用也。

現象與本體是為哲學上幽深至極而甚難解決之根本問題,餘強探力索於此者良久,而常以探索愈深,眩惑滋甚為大苦。其經過頗繁賾,不獨暮年難追憶,而語言文字亦未易曲達也。若隻認現象為實在,而悍然遮撥本體,則宇宙無原,人生無原,人生本不在宇宙外,而別出言之者,以重要故。吾人若自迷其原,則昔賢所歎浮生若夢也。是以淺躁之衷,自絕於真理,餘未知其可也。若置本體而不問,付之不可知,此與前者相較,“唯之與阿相去幾何?”唯阿,見《老子》二十章。若以為,即萬有而追原,據實事以求是。萬事萬物之成,未有無本原者,故言現象有原,則言之成理,吾認為是。無元之論,非老迂所知也。直承認有本體,建百家之皇極,理必窮其根,學必究其柢,百家之業各精於一部門,而不通於大道。莊生所歎“天下各得一察焉以自好”也。《尚書》曰“皇建其有極”,孰謂聖學可輕棄乎?理根二字,見郭子玄《莊注》,萬理會通於一理。一理者,萬物所由成,萬理所由出,故曰根。是乃智者之所請事,而餘之寡陋有同尚焉。餘年四十後,始為求原之學,所最費尋思者,厥為本體與現象是否可析而為二,此一問題常在吾腦中。若道本體是超越現象而獨在,即是立乎現象之上,便與天帝不異矣;若道本體是隱於現象背後而為眾甫,眾甫,見《老子》二十一章。甫字,讀父,古通用。王弼注:“眾甫,物之始也。”嚴複曰:“眾甫者,一切父也。”西哲謂之第一因。案一切父者,猶雲一切物之父。前輩修詞務簡。則隱顯二層中間隔截,萬物亦不需要此不相幹之本體矣。本體隱伏內層,現象則顯著於外層,內外之間有距離,即已隔斷互不相涉也。其後潛玩《大易》,求聖人所以於乾元無所開演之意。開演一詞,見中譯佛籍,猶雲敷宣理論也。蓋思之,思之,又重思之,久而後恍然有悟於聖意。伏羲始提出體用二字,其時未便斥破天帝,故隻談用。孔子始廢天帝,而明示乾坤有本體,字曰乾元,亦名太極,然猶複談用。其於乾元無所論說者,非存而不論也。誠以體用本來不二,雖不妨分別而說,分別體與用而說也。畢竟不可以體用破析為二。由體用本來不二故,隻可於乾坤變化,乾坤是本體之功用,其義屢見前文。而究盡其義縕,廣為天下後世宣說,無隱無吝。大用暢通,即本體顯發無餘蘊,此言本體含藏萬有,皆顯於用。吾人能於用上暢通,則本體所有之一切皆已顯發出,再無有些子多餘不盡之蘊也。此謂即用識體。注意。即用識體者,根本在體用不二。如體用可析而為二,則談用隻可明用,何可由用以識體乎?

問:“體用有分,此義似易曉;體用不二,是義難知。奈何?”答:乾坤大用是乾元自身的現起,乾坤大用四字,作複詞。乾元,即本體之名。譬如粥飯是大米自身的現起。大米為乾元之比喻,粥飯為乾坤大用之比喻,以粥飯是大米的功用,可以比喻乾神坤物,是乾元的功用也。汝且由比喻,而好去悟理,但切忌執著在比喻上。乾元不可作大米一類實物去想,乾坤大用亦不可作粥飯一類實物去想,隻以大米與粥飯不二來比體用不二耳。因明學言,凡喻隻取少分相似,不可求其全肖也。學者宜知。

體者,對功用而得名,是功用之實體故。若無實體,則功用無由生,生者,發現義。故以實體對於功用或萬物而言,即有為其本原之義。其字,為功用或萬物之代詞。本原,亦省言原。

用者,對體而得名,是實體之功用故。然實體完全發現而成功用,譬如大海水全現作眾漚;此以大海水比喻實體,以眾漚比喻功用。功用之外無有實體,譬如眾漚之外無有大海水。曾航行大海者,必見大海水全現作眾漚,不可離眾漚以求大海水也。又複當知,功用萬殊,故說萬物差別。差別,猶雲千形萬狀。而每一物皆具有大全的實體,非是於實體中得其一分,以實體不可剖分故。譬如每一個漚皆具有圓滿的大海水,非是於大海水中得其一分故。是故一物所獨具之乾元,實則是其與萬物所同具之乾元。乾元,即實體之名。天地萬物一體之義,確然昭明。言萬物,即已包含天地。今特舉之者,以是先儒成語作複詞可耳。《論語》之仁,內聖學也。《春秋》《禮運》之公,外王學也。皆出自乾元性海。誰有慧者,而忍瞞昧。

問:“《大易》之究竟義,究徹根源,無有不盡,是義至極,甚深複甚深,名曰究竟義。即體即用,即用即體,已聞之矣。今複有疑者,天地萬物即是大用歟?抑是由大用而生歟?”答:如理而談,如者,言其恰與理相應而無失也。萬物與大用不可歧而為二。所以者何?萬物非是離於大用流行而有各各獨立之實自相故。萬物,至此為句。非是二字,一氣貫下。由此應說,萬物與大用本來不二,是義決定,無複狐疑。若汝言天地萬物由大用而生者,今應問汝,生字作何解?若如母生子之生,則謬誤太甚。生字本有發現義,如作發現解,則大用流行,活潑潑地,而發現種種跡象,謂之萬物。昔人說萬物為化跡者,亦此意。大化流行之跡象,曰化跡。如此說來,則萬物即是大用流行之跡象,易言之,萬物即以流行不已,活潑潑地之大用,為其實自相。而可說與大用為二乎?自相,猶雲自體,上文未及注。凡物各為獨立的個體,故說物各有其自體。如筆有其自體,張人李人亦各有其自體,他物可準知,此乃隨俗而說也。實則物之自體都不固定,如理而談,萬物皆以流行不住的大用,為其實有的自體耳。

問:“如萬物與大用為一,即萬物都失其自己。所以者何?萬物隻是化跡,何有卓爾特立的自己乎?老氏萬物芻狗之歎,莊子鼠肝蟲臂之論,皆融萬物於大化,而使萬物失其自己也。”答:甚矣!汝之迷也。大用流行,宛然有象,譬如閃電一閃一閃而現紅光,紅光跡象也,汝以為此時電在紅光外否?譬如大海水現作活躍之眾漚,眾漚亦跡象也,汝以為大海水在眾漚外否?譬如瀑流怒湧,萬千白點飛躍上下,白點亦跡象也,汝以為瀑流在白點外否?汝試思之,萬物現似個體,而實以流行不已的大用為其自相。體用本不二,此雲萬物以大用為其自相,實即以乾元為其自相。他處未注者,準此。易言之,萬物自身即是至大無外,豐富無竭之大寶藏。是乃大用遍在一一物中,非是離於一一物而有大用獨存也。雲何妄計融萬物於大化,老、莊誤矣,汝又承之而自迷,豈不惜哉!凡物各成就其自己,人各充實其自己,人必認識自家本有大寶藏,方得充實。而曰萬物失其自己,有是理哉?汝自喪其本有之大寶藏,乃失自己耳,而猶不悟可乎?《易》曰萬物“各正性命”,汝深參去,予複何言。

本書寫至此,即作結束,而所未說到之問題確不少。餘神經衰弱過度,而滬上氣候多變化,家居殊不靜,精神疲乏,尤以常失眠為太苦,不得不結束。餘有三種意思,須特別重行提出者,如後:

一、治哲學不能不深窮萬物之原,此言萬物,即人與天地均包含之。西洋哲人談本體者陷於錯誤此是別一問題,然不能因昔人錯誤,遂厭棄本體論而不複參究。談知識論,與本體論不相關涉,流於瑣碎,習於淺薄,此是哲學衰落現象,可戒也。哲學本探原之學,談知識論者若置宇宙人生諸大問題而弗措意,則試問其為何而有知識論之研究,吾不知若輩如何作答。

二、中國哲學自伏羲提出法天之用,不法天之體,體用之分實導源於此。至孔子始廢除天帝,發明體用不二,而經傳遭秦火,其詳不可得聞。漢人傳來之《周易》,文字渾簡,又不無竄亂。漢《易》家一致宗術數,變亂孔子之真,如紫奪朱,如鄭聲亂雅樂,故體用之義晦矣。餘因研佛法,而不滿於其說,乃近取諸身,遠取諸物,忽有悟於《大易》,旋造《新論》,始以體用不二為宗旨。故餘之學實宗《易》,非逞臆妄說也。《新論》壬辰刪定本倉卒付印,近來覺得猶須刪改若幹處,《明宗章》可不用,朱子《四書集注》竭平生之力,垂沒時猶修改。先哲為學,慎思而不苟也如是,餘敢輕乎?

餘自悟得體用以後,始識西學隻有唯心唯物之爭,要皆注意在現象,而未嚐探現象之原,中國自孔子始於現象而透徹大原,肯定大原不在現象之外,所謂即體即用,即用即體是也。大海水與眾漚喻,最切。體用不二義既決定,即於用上分說乾坤相反相成,是為神質渾淪之大流,亦稱大用,故唯心唯物之爭自然不會有。餘因考之晚周迄宋、明諸子,都無持一元唯心或一元唯物之論者。蓋自孔子沒後,道家崛興,其於體用猶不改《易》之規矩。道家於用上分說陰陽,陽為精神,陰為物質,猶《易》之乾坤也。自晚周道家以外諸子,乃至宋、明諸老先生,其學或宗儒,或宗道,或雜於儒道之間,皆於《大易》體用不二義未能徹悟。然陰陽變化之旨,則莫不有所領會,故不起唯心唯物之爭也。但道家於本體殊無真見,此意實難簡單言之,此中亦不及論。其千差萬錯,皆起於此。道家在吾國學術思想界實無好影響也。

三、《大易》肯定萬物為實在,人類是萬物發展至最高之靈物,其為真實尤不待言。所謂乾元,隻是從萬物或吾人自身推出去說,以明人與物同此大原而已。大原,即是人或物之內自本因。說見前談天人中,可覆看。不明乎此,將以本體,即乾元。為客觀存在,人或萬物都從那裏變化而始有。那裏,謂本體。如此,則萬物與人都失其自己,萬物可以說是造化的玩具或糟粕,人類隻自感藐小。天地諸大物,固皆具有大全的實體,一粒沙子亦具有大全的實體。故自實體言,一粒沙子與天地大物平等平等,而況於人乎?以人為小者,不悟體故也。哲學家之有此大謬者,豈止老、莊乎?實則此等大謬,猶自宗教傳來,惟《易》之體用不二,始脫盡宗教遺習耳。人類能本其所固有之大原而極力擴充,直握造化之權,而修裁成天地、輔相萬物之洪業,此人道所以自強不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