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何對於精神缺乏認識?精神是心之異名,異名,猶雲別名。此夫人所知也,然亦微有辨。精神一名,則可為心的自體之專稱,自體一詞,注意。凡有形者即皆有自體,如筆有其自體,紙亦有其自體,他物可例知。無形者,如精神或心亦是有自體的,以其非空無,非虛幻故也。而不可為心的行相之目。目,猶名也。相者相狀。行相者,謂心行於外在境物而起了解,即此了解,名為心的行相,是心取於境物所現之相故。心之一名,通常則指其行相而言,有時亦目其自體。如《管子》雲:“心之在體,君之位也。”體,謂身也。言心之在身,居於君位。君猶主也,謂心是身之主。此心字,即直指心的自體而名之也。心,非視聽所及,而不是空無,不是虛幻,確是實有的,故說心有自體。儒道二家雖學術不同,而以認識心體為第一著,則莫或異也。禪學直指心源,活潑潑地,(心源,猶雲心體。)接引初學,殆莫妙於禪,然諸家雖同以認識心體為要,而真正能於鬧市中識天子者,確不易得。人自有生而後,便有種種雜染,障蔽本心。雜染譬如鬧市,本心是身之主,譬如天子。鬧市中有天子,禪家先德語也。(雜染,見佛典。凡私意、私欲及不正之知見,皆雜染也。)餘嚐欲選集禪家語錄稍加疏釋,更注《論語》酌采船山《讀四書大全說》附之以行。船山本有極好處,而隨處存一駁佛、老之心,或不中二氏病,又失聖人意,惟多救朱門固陋,功亦不細耳。孔子總是於日常生活中指點人,令其隨事擇善,勿陷雜染,久之便識得自家有主在。此理惟有從生活中去體會,無可空造議論。科學純是格物之學,格字,朱子以窮究釋之,是也。為此學者,於物質宇宙中劃定一領域而從事,運思之銳,方法之密,固可練達而日知其所無。若乃昭曠之神悟,則未免埋沒於無何有之鄉矣。雖有大天才之科學家,能於其所業之外遊心宇宙人生諸大問題,而不敢持科學萬能之見者,蓋亦罕矣。吾言至此,似涉枝蔓。然所以枝蔓者,則以心體微妙,心體者,言心不是空無或虛幻而是實有的,故言心有自體,但此雲心自體分明不是說心為宇宙本體,切忌誤會。科學格物之方法無從認識心體。學者不當以科學之所不獲征明者,遂斷定心體本無有也。總之一般人所謂心隻是克就心之行相而說為心,確不曾認識心體。吃緊。夫就心之行相而言,則動物及人類未出現時,何得有心?雖有工於詭辯者,亦無所施其技矣。然真正認識心者,卻是於心之行相而透悟心體,既見心體,方是真正認識心,易言之,即是真正認識精神。世人隻認取心之行相,以為即此行相。是心,而不求徹了心體,遂斷定心或精神非本有,此餘所期期以為不可也。周昌對漢高帝曰:“臣期期以為不可。”期期,言語蹇難之狀,後人每借用其詞。《大易》以乾為精神,其言精神也,則取象於天行健。天體之運行,至健而迅疾,故以比喻乾神之動而健也。《大傳》曰:“唯神也,故不疾而速,不行而至。”此義深微,後當略釋。又曰:“辟戶之謂乾。”辟者,開發義;戶,晝則常開,乃陽明之象。乾神具陽明之德性,故取譬於辟戶。據上諸文,則《大易》固以無形之形、無力之力、陽明、健動、開發無窮、升進不已者,謂之精神,易言之,即心體是也。吾人返己,體認自心,豈非無形之形、無力之力、陽明、健動、開發無窮、升進不己者乎?自家有此寶物而不認識,寶物為心體之形容詞。乃棄之於無何有之鄉,豈不惜哉?世人隻識得有形之形、有力之力,而不知宇宙間至大而不可測者,莫如無形之形、無力之力者也。言不可測,則已測之矣。而曰不可測者,形容其理之深微耳。若見不可測三字,使疑為不可知論者,則淺夫難與言矣。《周易》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起於《乾卦》初爻之潛龍。乾神,取象於龍者。初民以龍為善變之靈物,故以為心或精神之比喻。《乾卦》初爻為潛龍,以比喻心神幽隱不可睹。心神,作複詞。潛之為言也,隱而未現,所謂無形之形、無力之力也。而極盡廣宇悠宙之間,至顯之形,至顯之力,未有不由於深潛幽隱,無形之形、無力之力,斡運其間也。孔門遺言:“易本隱之顯。”言本乎隱微,而至於顯著盛大也。廣大哉斯言!深遠哉斯言!焉得解人而與之拈花微笑耶?夫坤物有形有力,而乾神不可以形見,不可以力稱也。《大易》乃說乾神統禦天地萬物,豈不奇哉?夫陽明健動者,無有一物非其所在也,無有一物非其所運也,大自太空諸天體,細至一微塵,或一呼一吸之氣息,孰能遺此陽明健動者,而自成為物哉?夫坤不獨化,承乾始動而化成物,始,猶主也,非乾動在先,坤承於後之謂。故萬物莫不稟質而含神矣。王船山曰:“咳唾皆神之所行。”非知化者,誰能語此。世人隻認取心之行相,以為即此行相謂之心,而不知陽明健動,所謂純粹之精者方是心。純粹之精,見《乾卦·文言》。精者,即精神之省詞。前文曾引過,可覆看。陽明健動者,是心之自體。心之名,依其自體而立。若夫心之行相,則必待動物及人類出現,心作用發展極盛始有行相可征。生物未出現以前,心有發展行相之可能,但潛藏未現耳。然不能說未有生物時即無有心在。心也者,神也。神者,精神之省詞。乾神、坤質、法爾一齊俱有,宇宙本渾全,何可鑿破而作片麵觀乎?
附識:劉靜窗治佛家大乘學,近於《華嚴》《大般若》諸經頗有解悟。餘喜之,勸其讀《易》。靜窗問:“乾為神,何耶?”餘曰:汝且深玩陽剛二字。夫神者心也。陽與陰反,陰者暗義,陽者明義,故《乾卦》言“大明”,《大傳》言“乾知”,古今有些學派以為宇宙始自一團迷暗,如印度數論言勇、塵、暗三德,彼所雲勇,蓋近於能力。塵即物質。暗者,謂有一種迷暗的勢力。三德合,而開宇宙。佛家有十二緣生論,西學生命論者言生之衝動,皆是也。此等思想殊淺薄,惟孔子作《周易》創明乾元性海,乾元性海,見本篇談天人不二中,可覆看。而以乾元流行之主力方麵,所謂乾者是具有陽剛之德性。其言陽曰大明,曰知,皆表其無迷暗也。此知字,不是通常所雲知識之知,說見前。剛者,言其堅勁而上升,不至化成物。坤化成物便有下墜之趨勢,乾卻是上升,而不肯化為物的。古《易》家說乾是精剛自勝,宜深玩。精,即精神之省詞。精至剛也,故曰精剛。精剛,故足以自勝,而不化為物。宇宙一方麵是坤質,一方麵是乾神。坤質成物而趨閉錮,頗有如數論之所謂暗德;乾神卒能開坤而歸統一,成其大明,故人道當體乾之德以自強。
附識二:有問:“先生說乾元統天,乾元者,乾之元,非乾即是元。則雲此天字謂天帝,然言及乾之統禦天地萬物,則此天字當是指目太空諸天體,非謂天帝也。”答曰:汝所說實得吾意,但有失考處,不可不疏明之耳。中國先民確是直指太空中形氣之天,而認為即是上帝,故古代經籍中,形氣之天即太空諸天體。與所謂上帝實無可分開。《荀子·天論》曰:“大天而事之,孰與製天而用之。”讀者或胡混過去。其實,先民迷信自然界之諸天體,即是上帝或大神,而敬事之,故荀子有是說也。吾在本篇言乾即心。之統禦天地萬物。則此天字自是太空諸天體之目,若言乾元統天,則是破初民天帝之迷執也。
雲何心之發現,有待於物質組織逐漸精密?夫神、質為渾全之大流,隻是兩方麵相反而相成,不可剖作兩體,吾於前文言之屢矣。渾全者,渾然為一,不可分裂,故雲渾全。地球當未有生物時,動物知覺與人類高等精神作用雖未曾發現,而陽剛之精,精者,精神之省詞,亦是心之別名;陽者明義,言其非迷暗也;剛者,堅勁而升進,不化為物也。此心之方麵,所以與物之方麵迥異者也。要自周流六虛,上下四方曰六虛,猶雲太虛。太虛本無方分,而雲六者,假名之耳。無定在而無所不在。洪濛未判,陽精固與元氣俱充。陽剛之精,省曰陽精,猶雲心也。俱充者,言神與氣俱充塞乎太虛也。氣而曰元者,此為物質與能力之端,故曰元氣。無量器界凝成,陽精亦隨器界遍運。諸天體或無機物,通名器界。此詞,見中譯佛籍。不可曰宇宙肇開,惟獨有物而無心也。夫心者,大有而無形,《易》有《大有》之卦。有而曰大,尊之之詞也。心本實有,而無形無礙,此其所以為大也。健動而不可以力稱,《乾卦·文言》讚乾神曰“純粹精也”。稱之曰精神而不可稱之以能力者,以其有陽明、剛勁、升進之性,其德用殊特故也。《大易》於坤而言能,明夫有質即有能,物質能力混然為一。聖人之觀物也深矣哉!微妙至極矣。《說卦傳》曰:“神也者,妙萬物而為言者也。”案申鑒曰:理微,謂之妙。神非物,而其理極深微,故神之為言,以其微妙於物也。故心之發現也,必待物質組織逐漸精密,而後得盛顯其作用。蓋神至微妙,神,猶言心也。則其所憑藉者,亦不得不精利。物質是精神之所憑藉。此理勢必然,非有意想造作也。夫人稟質含神而生者也。既生則接乎萬物而有意想,若克就神言,則神非人也。隻有大明之德性而無意想。物界演進約分二層:一、質礙層。質即是礙,曰質礙層。自洪濛始啟,無量諸天體,乃至一切塵都是質礙相。此中相字,猶言自體,非相狀之相。塵者,中譯佛籍以物質名為塵,此言諸天體或無機物其自體皆是質礙的,故雲質礙相。質礙相者,無有生命。昔人說物為重濁或沉墜者以此。印度佛家說土石等物無生命,無情識,草木亦然。外道說草木有生命,不同土石等,今當以外道說為長。餘嚐見空庭中孤生之木缺乏日光,牆壁有一孔穴稍通光線,而是木也特傾斜其幹以向孔穴,使枝葉得近微光,是其有心甚顯然。世言葵心向日,實則植物都有此覺,不獨葵也。質礙層所以現似重濁,而無生活機能者,現似二字,借用中譯佛籍,言其成形,則現似重濁耳,實則物質亦是流動不已。惟以組織過簡,無機物亦非全無組織,隻是太簡耳。故精神潛伏於物質中而不得發露,《易》之《坎卦》陽陷陰中而不得出,即此象也。《大易》以乾陽為神、為心,坤陰為質、為物。《坎卦》陽陷於重陰之中,即是心神為物質所錮蔽之象。是故物界,當質礙層時期,材質漸趨凝斂,材質一詞見前。而組織方式未備,精神猶難憑之以發露,故質礙層諸物,如土石等等,尚無生活機能,而心作用未發現更不待言。
二、生機體層。此層依質礙層而創進,即由其組織特殊而成為有生活機能之各個體,故曰生機體層。此層複分為四:曰植物機體層,生機體,省雲機體。下仿此。曰低等動物機體層,曰高等動物機體層,曰人類機體層。凡後層皆依據前層而起,但後層究是創進與前層異類,此其大較也。古今淺於測化者,以為宇宙開始,隻是質礙物,太空諸天體皆質礙物也,山河大地不待言。諸質礙物無有生活機能,無有心作用,由此斷定心非本有,而堅持唯物之論。然而物界發展到生機體層,心作用始著見,見讀現。至於人類則大明之心體益盛顯,而無虧蔽矣。無虧者,如孟子勸齊王將不忍殺一牛之心擴充之,以保育四海之民,庶幾大明心體無有虧缺。又如成年人推致其兒時學語、學步之知,以窮萬物之理,亦是無虧也。無蔽者,推致吾心大明之德用,而實事求是,即知即行,克治私意、私欲等等障礙,是無蔽也。夫質礙層未見心,而生機體層始見心者,此非偶然也,更非物質能產生心也。如謂物質發展至高度,能產生精神,吾且試問世間何不見豆類發展至高度而產生麻乎?此等推論,餘不敢認為合理。餘相信宇宙間事理隻有本隱之顯,說見前。決不會從無生有。唯物論本不應說物質中本含有精神之德性,今若謂物質發展至高度忽然產生精神,不謂之從無生有而將何說?譬如石女無孕育之可能,如謂其生兒人皆莫之許,以其不能從無生有故也。夫精神未見於質礙層者,非本無也,特隱而未見耳。見字,皆讀現。後準知。其隱而未見者何?物質之組織過於粗笨,不適於精神之運用也。物界發展至生機體層,而精神吐露漸至盛大者,此非本無今有,乃從隱之顯也。本無,則今不能有,此不易之理也。若始而幽隱,則終必至於顯盛,故隱而未見,不是本無。其從隱之顯者何?物界進至生機體層,則物質之組織善巧至極,故精神得憑藉之以顯也。善巧一詞,見中譯佛籍。巧而不善,非所宜也;善而不巧,亦非宜也。生機體組織善巧者何?餘將略言三義:一曰,由粗大而趨適當。當字,去聲。質礙層中,如太空諸天或星雲,佛家皆名之為大,以其自體粗大故。夫形過大者,則將為形所累,而精神不獲顯矣。後來生機體層出現,卻是各個小物,然此層諸小物仍有巨細不齊。巨者,如崇山有大獸,海洋有水族大物。(如吞舟之魚等類。)細者,如一切微生物類,其為視聽所不及者,蓋多至無量數矣。形過小,則無所容載,精神亦不顯也。惟人體之在諸小物中不至過巨,亦不至甚細,此乃最適當者。物體組織之發展至此始無遺憾。然人體之粗型,確在大自然中早已出現。植物機體層已有一植物生長於土中,完全如嬰兒之狀,農人或掘出,好奇者購之製藥,謂食此可不老。吾於三十年前,曾親見此物。又水產動物中,有一種魚類,完全為人之形。餘童年在大江舟中看過。十餘年前,四川五通橋江流中亦出現此物,亡友孫穎川購育之盆中,數日死。陸產之猿類,其為人形不待言。餘好留心物質宇宙之組織方麵,顧生長清世,窮而不得遊學,於數學、物理、化學、生物學均未問津,無可發揮餘之理想。餘竊歎物體組織之發展,誠不偶然,人類為最高之靈物,其形體之構造殆經多番試驗而後成功。嗚呼!斯已奇矣。二曰,由簡單而趨複雜。質礙層,如析至元子電子之小宇宙,亦可見其有組織,否則不能形成諸天體與地球等大物。然諸大物之組織畢竟簡單,後來生機體出現,始見其組織非常複雜,而人類之神經係與大腦構造之精密尤奇。三曰,由重濁而趨微妙。諸質礙物之自體,凝結固閉,未免重濁。生機體之組織乃極精微奇妙,今日生物學之研究蓋猶甚粗,未能深測其淵奧也。綜上三義,可見質礙層與生機體層之根本區別處,隻是一方有殊特之組織,謂生機體。一方幾於無組織。謂質礙物,幾於二字吃緊,非謂其全無組織也。因其太簡,即近於無。幾於者,猶雲近之也。在組織過簡之質礙層,心則隱而未見,及至組織精利之生機體層,心乃從幽隱而出,以至顯盛。《大易·離卦》陽精出陰暗而顯其大明,即此象也。故知精神之發現與否,當以物質組織之利鈍為衡,質礙層,幾於無組織是鈍也,故精神不得發現。生機體層組織精利,精神乃發現。不可以心未現於質礙層,遂妄斷心本無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