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原內聖第四(6)(2 / 3)

材質與精神恰恰相反。精是純一,材成物即有分畛;精則粹美,材成物即重濁。然雖相反,而精以剛中之德,主動以開通乎材,則材亦順承於純粹之精,而與之俱化矣。總之精與材,實由乾元本體之內部乾元本體四字,作複詞。法爾含縕有此二者之潛因,二者,謂精與材。否則無有功用可言。說坤為材者,(材亦雲材質。)坤隻是成物之材質,猶未即是感官所接觸之實物,故《大傳》曰“坤作成物”也。

德與理說為純粹之精所含縕,而材質之有此二者,則由純粹之精以其德與理遍運乎材質之中,故材質得稟之而有德與理也。精與材本乾元流行之二方麵,不可剖為兩體,而精是乾元流行之主力方麵,故德與理應說是純粹之精所固有。餘由《大易》以乾主施、坤主受之原理而推之,德與理皆由純粹之精,乾。所施於材質,坤。而材質乃受之,以為己有也。又有難曰:“《易經》似少說到一理字。”餘曰:汝未曾學《易》,故作是疑。《易大傳上》有曰“俯以察於地理”,此一語從來學人不深玩。其實,《易》之辭皆象也。此地字並非直就地球而說,而是以物質宇宙取象於地。取象,猶雲取譬。地球是具有實質的物事,故以物質宇宙取譬於地。地而曰理者,則以物質宇宙莫非眾理之散著,故其雲地理者,實以言萬物皆是眾理森然也,此非餘之逞臆妄說。《易緯》最古,《乾鑿度》曰:“地靜而理,故坤為理。”案靜而理者,坤成物,即現似靜止之相,相者,相狀。現似者,言物本非靜止,但現似靜止之相狀耳。而有理則可尋,故曰“靜而理”。《詩經》亦曰“有物有則”,皆與《大傳》相印證。難者曰:“先生已雲理是純粹之精所縕藏,今又說理在物,何耶?”答曰:物以理成,吾既言之矣,而理非無其源,純粹之精,理之源也。其在物者,則理之發現也。《易》學,求源之學也。窮理之源,則純粹之精是乾元流行之主力方麵,故應說理之源在是。然“坤作成物”,坤者,材質。即一切物皆依於理而成。物之成也。固須有材質,而亦須有法式。《易》家皆言坤,承乾成物。承乾者,承其法式也。法式即是理。易言之,物即是理,故窮理者,即物窮之而已。伊川說“在物為理”,朱子采之,而作《大學·格物補傳》主張“即物窮理”,其說實祖《大易》。

餘精力衰耗,不欲繁文,今當略提綱要,而後解難者之惑。《易大傳》曰:“乾坤其《易》之縕耶?”縕,藏也。萬變、萬化、萬物、萬事,皆乾坤變動之所為,故知乾坤為無窮無盡的大寶藏也。坤為材,材,猶質也,亦可曰材質或物質。為能,能者,能力。《大傳》曰:“坤以簡能。”是明明說到能力,非餘之曲解。為理,後有附識。而坤之名,正是直指材質。此何故耶?餘參究之年久矣!

附識:《坤卦·文言》曰“黃中通理”,便是說坤為理,然非治漢《易》而通《易》象者,亦不知此處是說坤為理也。餘於前文,引釋《大傳》俯察地理處,不引《坤卦》者,引之而不詳解,則今後留心《易》象者更少,將莫能喻也。欲詳解則牽涉太繁,漢《易》有其一套戲法,無從說起。漢《易》時存古義,確不可廢,然非超悟之才,則入其圈套,玩弄戲法,而終不得明古義,從來治漢《易》者蓋無不如此。古學湮絕,甚可痛。昔者嚐有聚十餘人修明古學之意,今則年衰,無能為矣。

吾人不能否認精神有運行乎物質與統禦乎天地萬物之德用,言萬物,而天地人皆包含之矣。今別出天地者,隻作複詞看可也。統禦雲雲,其義詳在《乾卦》,他日有暇,當為《乾》《坤》二卦作疏。顧學術分派而各有所尚,遂至有反對宗教之神,而牽涉到吾人自身本有之精神,亦以為本來無是者。此中是字,為精神之代詞。殊不知,宗教之神是感情之迷執而實無神也,譬如病目見空中華而實無空華也。精神則明明不是宗教之神,人之意識或思維、概念、推理以及感情意誌等等作用皆精神現象也。精神是吾人五官百體之統禦者,此無可否認,而且人莫不相信人類有改造世界、統禦天地之權能。而胡為弗思人類所以有此權能者,正由人類之精神發展特殊,故表現奇績耳。而胡為弗思五字,一氣貫下為句。是故應知,精神是統禦吾人之五官百體,實亦周遍統禦乎天地萬物。所以者何?精神無形體,是乃渾然純一,無定在而無所不在。物成形體,是乃分而為多。任何物皆各有定在,而不能無所不在,物之大者如太陽係,倘非於太空中有其定所,何能不越其運行之軌道,而無互相亂衝乎?夫惟明於精神之渾一而無分也,則知統禦吾人五官百體之精神,即是統禦天地萬物之精神,此中天地萬物,作複詞用。後仿此。統禦天地萬物之精神,亦即是統禦吾人五官百體之精神,以其無在無不在故也。陶公懷人之詩曰:“情通萬裏外,形跡滯江山。”形謂身也。有形即有跡,非如心情之無形跡也,故為江山所滯礙。身,形之微者也;江山,形之粗者也。雖以微形履乎粗形,而形與形交,無往不礙也。惟心情遙通萬裏外,江河弗能隔,山嶽莫能障。神以無形入有形,而有形亦失其礙。此明精神不為空間所限也。古詩有曰: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千歲憂,則非小己之私憂,乃與盡未來際,萬物同憂者也。宇宙無量,不能有各方麵達於圓滿之一日,設有圓滿之期,則將停滯於是,而不圓滿之患又至矣。《大易》終於《未濟》,人道不宜以《既濟》而忘憂也。《春秋》終於獲麟,道窮而體道者終不窮也。人生可忘千歲憂乎?然可與語此者,不亦難其人歟!此明精神不為時間所限也。嗚乎!精神微妙。習於格物之術者,輒執物而昧於神,惟詩家不鑿其天然之靈性,往往有遇焉。言其不待思議,而與神遇也。孟子稱齊王齊者,古齊國。其王則宣王也。見屠者牽牛赴宰場,宰,殺也。牛覺之而有慘懼之態,慘者傷慘。懼者恐懼。王不忍而令勿殺。夫以形言,則王與牛互不相關,王何不忍於牛之死乎?然王竟不忍者,牛之覺是牛之神也,王之不忍是王之神也。精神,省言神。王與牛之形雖互異,而王之神與牛之神本來渾一無分,未嚐隨形骸而隔截也。隔者隔離。截者截斷,使彼此互不相屬。神則無可隔截。故牛將見殺而其神動,王見牛慘懼而其神亦動,可見神者不是超越乎天地萬物而獨在,卻是周遍潛運乎天地萬物之中,而恒不失其渾一之自性,此神之所以為神也。總之天地萬物,繁然散殊,散者分散,殊者別異。而有潛運乎繁然散殊之中,以統禦之,使其不失為完整體者,則精神是也。今茲難者,乃謂精神本來無有,餘誠迂固,未敢苟同。

上來略說乾神,今次複言坤物。吾於前文已提及坤為材、為能、為理,而坤之名乃是直指材質名之,何耶?疑久斯通,略申厥義。夫坤,從質而得名者,坤,從何而得斯名乎?乃從材質而得坤之名也。尊坤以配乾也。曷為尊之?無質則神無所托。托者,寄托。太空莽蕩虛無,將奈何?夫惟有質以凝神,有材質,則精神得凝集於其中。神不窮於運用,神無質,則無所資以為運用之具。質不終於閉錮。質有趨於閉錮之勢,得神以斡運之,則將合德於神,不終閉錮矣。坤有牝馬行健之象,承乾神故也。西學一元唯心論者,僻執精神為惟一實在,而不承認物質為實有。此其大蔽,略談以三:一,不辨體用是無本也。二,宇宙是以奇偶相反相成而發展不已,唯心論者乃偏執精神一方麵,而舍去物質一方麵,即使精神陷於虛無之境,不獨有片麵之失而已也。三,《易》之精義,坤為理決定不可搖也,若否認坤物,則窮理者將徒任主觀虛造,而不知征諸物。物理不明而人事得利者,未之有也。是故知唯心論者之大蔽。則坤之以質得名,以其有實質,而得名之為坤也。承乾而成萬物,聖人尊之也宜矣。

坤亦為能者。有質即有能,質惟縕聚,能則開發,斂散雖殊,要不可析之為二也。斂者縕聚;散者開發。然縕聚其本矣。嚐試思之,宇宙間如無質之縕聚,能亦不會有。《大傳》說“坤以簡能”。坤,質也。惟有縕聚,故有開發。聖人以能之成,歸本於坤質,非深於化者,莫識此旨。夫質生,即能與之俱生,雖質為能之本,而能與質是一齊俱有,故曰有質即有能。譬如說草木之根幹枝葉是與其種子一齊俱有,非是種子先有,根幹枝葉後有。非是二字,一氣貫下。理實如此,並不希奇。餘謂質能本不二而亦有分,雖分而仍不二,蓋從《大易》之《坤卦》體會得來。

坤亦為理者。理,原於純粹之精,精者,乾神也。前已說過,可覆看。而坤質則依之以成物。《詩》雲“有物有則”者,則猶理也。蓋物之成,未有不依於理而成也。《易大傳》曰:“言天下之至賾而不可惡也。此雲天下,猶雲宇宙間也。萬變、萬化、萬物、萬事繁賾至極矣,然皆有理則可尋,非混然淆亂也。(混然者,不可辨之貌。)無窮之變化,無量之物事,莫不依於理而成,故曰“不可惡也”。言天下之至動而不可亂也。”萬物萬事皆變動之過程,而握持其理則,乃澄靜以涉乎至動,而司造化之權,何亂之有乎?餘嚐思古樂五音協和,如元氣渾淪,周流無間,或揚而高,或抑而下,或似斷而實續,或弘壯而不肆,變化萬端,殆疑於神。此其所由然者,則以樂音依十二律而成故也。律,猶理也。如無律則樂音不可得成,吾觀於樂而知宇宙萬變萬化萬物萬事無有不依於理而成者。餘嚐設想,宇宙如有造物主,則其造世界也,必將采音律之原理而造世界。古聖言樂足以動天地,格神明,格,來也。言神明來欣賞也。此非唐大之辭。唐,猶虛也。蓋言音律之製作,實探造化之原,天地、神明皆無以過乎此,故或為之動,或來欣也。夫萬物必依於理而成,猶樂音之必依於律而成也,故睹物而通理,猶聞樂而知律。《大易》說坤為理,坤,物也。物以理成,故說物為理。其旨深遠哉!按十二律,陰陽各六,猶是《大易》乾坤相反,卒歸“保合太和”之旨。音律之原理不待他求,求之於《易》而已矣。人類自今以往,擔荷造物主之責任,采音律之原理以造和樂之世界,實現孔子之樂教,為期當不遠也。

理之為義至寬廣,如形式、規律、軌範、法則、秩序、條理等等,皆應通名之曰理也。坤為物質而不即是吾人感官所接觸之萬物,隻是作成萬物之材料而已。《大傳》曰“坤作成物”,蓋言坤承乾起化,方作成萬物也。萬物之成必須有實質為其材料,此不待言。而任何物體皆非無組織者。萬物本互相對而亦互相含,一微塵含三千大千世界,三千大千世界,借用佛典語,言宇宙之廣博,無窮也。三千大千世界入一微塵。故微塵雖極細之物,而諦觀其與一切物亦相對亦互含,諦,審也。則微塵自體非漫然無組織可知也。設問:組織如何可能?答曰:惟依於種種理則以為之耳,此佛氏所謂法爾力也。理則二字,作複詞。則,猶理也。他處用此辭未及注。法爾猶雲自然,解見前。種種理則如何而有?是乃不可致詰,隻可曰法爾力也。依於種種理則而為組織者誰歟?此無造物主默運其間,亦隻可曰法爾力也。總之物體組成必依於理則,如火炎上,水流下,皆不可易其性者;炎、流即此二類物體所由組成之理則也。方物自方,圓物自圓,皆不可變其式者;方、圓即此二類物體所由組成之理則也。聖人說坤為理,其深於格物可知矣。

附識:有問:“先生言乾乾,謂精神。含萬德,縕萬理。誠如此,則德不待修,理不待外求歟?”答曰:善哉!子之問也。餘將因來問,而明吾之意。乾是乾元流行之主力方麵,故說乾含萬德,縕萬理。曰含,曰縕,言乾是萬德之本,萬理之原耳。並不是說萬理萬德從無始來已是一大精神謂乾。所含縕齊全也。若將含縕作此解,則吾子所雲德不待修,理不待外求者,誠有此失。須知宇宙論不得不求源,以言乎源則在物之萬理,不謂其原於乾元流行之主力方麵不得也。人生萬德不謂其本於乾元流行之主力方麵亦不得也。語言文字本屬實際生活中習用之工具,頗呆笨,以為說理之工具自有甚多困難,所貴學者善會意於語文之外耳。夫乾者,純粹之精也,故謂其含縕有德與理之種種可能,誰謂其已辦就許多德許多理存在著?精神微妙至極也,何可把他看作如大囊裏滿貯一堆子東西在?

綜前所說,乾坤本是乾元本體流行之兩方麵。乾元本體四字,作複詞。流行者,言乾坤即是乾元本體之功用也。乾元本體非如老雲虛無,亦非如佛雲空寂,而是流行不已的。蓋流行即是其功用也。用必有兩方麵,所謂乾坤是已。若惟獨有乾而無坤,或惟獨有坤而無乾,即不得成用。乾為神,神者,精神之省稱。亦謂之知,亦謂之大明。知與大明,則從其發展既盛而言之也。坤為質,餘謂之材質。亦謂之物,物者,坤承乾而化,既成萬物,故說坤為物也。亦說為能,為理。為能者,有質即有能,能與質本不二也;為理者,物之成必依於理以成,故說坤為理。

乾神、坤質不可剖作兩體,亦不可存乾而舍坤,或存坤而舍乾,此從《乾卦》中有坤象,《坤卦》中有乾象,而深玩之。聖人之意,的然可見也。如以乾坤為兩體,則是二元論。更虛立一乾元於其上,果何取義?孔門遺言明明曰:坤之元即是乾之元,後學豈可謬解而妄叛聖言乎?乾與坤神與質。隻是乾元本體之大用。大者,讚詞。用不孤行,故有神質二方麵。若存神而舍質,則神乃浮遊無寄,如何成用?西學一元唯心論者,徒逞空想以持說,畢竟不可通,未可長迷而不悟也。唯心論亦無法否認物質,遂以物質為精神之發現,此乃祖述宗教上帝造世界之說,而稍變其詞耳,甚不應理。若存質而舍神,則質之為物,本無虛靈之性。言唯物者,以為生物出現而後始有靈性發露,遂說靈性為物質之發展。然試問本無靈性之質何以忽產生靈性?畢竟無法說明。且質必分化而凝成萬物,則萬物紛然散殊,倘未有無定在而無所不在之精神,普遍斡運乎萬物之中,斡者主領義,運者運行。則萬物將失其統禦,而無貞於一之道矣。貞於一,見《易大傳》。貞,正而固也。萬物分散,各各殊異,而萬物所共有之精神,卻是至一而無分的。萬物以有此至一者存,所以至正而堅固,非虛幻也。若夫惟質無神,獨則不化,其失與存神舍質者同。西學一元唯物之論,餘亦不得無疑。

《大易》乾坤之義,名為相對而實乃互含。乾神入坤質無弗遍包,精神運於物質之中,亦包於其外,以精神無所不在故。此明乾含坤。坤質藏乾神無有獨化。乾神非離坤質而獨在,坤質亦不離乾神而獨存。《易》言坤承乾,明夫坤之不可獨化也。此明坤含乾。聖人於《乾》《坤》二卦互著其象,《乾卦》中有坤之象,《坤卦》中有乾之象,故曰互著。明夫乾坤隻是二方麵,不可當作兩體去想。學者如悟得乾坤互相含,則一元唯心論存神舍質,固是割裂渾全之宇宙,無當於實理。而一元唯物論以實事求是為宗趣,宗趣,猶雲主旨。誠無可違反,然其在哲學上之主張,則不肯承認精神為本有,畢竟存質舍神,亦不得無失也。

上來略說乾坤義,今次當答物質先在,精神後現之難。《大易》乾神坤質互相含,未有惟獨有精神而無物質之時,亦未有惟獨有物質而無精神之時。聖人持論如此,何耶?或曰:“聖人殆不知生物未出現時本無精神現象可征,遂至純任空想,竟以乾坤互含樹義而不自知其誤耳。”餘曰:有是哉,汝之無知而無忌憚也。《易·序卦傳》曰:“有天地然後萬物生焉。”據此,寥寥九字,而宇宙發展之序,聖人固已了然於胸中。天地、萬物不是太初一齊俱有,故曰“有天地然後萬物生焉”。由此可見,萬物生於天地之後,亦不是一時並生,聖人固已知之矣。然則動物,人類未出現時,即無有知覺及最精深之思維,與超脫小己利害之道德判斷等等作用,聖人何至昧於此乎?然而聖人不說物質先在,精神後現者,其必有真見矣。嚐試思之,一般人不悟精神物質亦相對亦互含,本為渾淪之大流,渾淪者,不可分判為兩體也。不悟二字,一氣貫下。遂至堅執精神後於物質,不惜以物質吞並精神。此其錯誤之故,略說以二:一曰,對於精神缺乏認識。二曰,心之發現確有待於物質之組織逐漸精密。先談每一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