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識:法爾道理一詞,見佛典。法爾,猶言自然。而不義譯,乃譯音曰法爾,則以自然一詞世俗習用太濫,不求甚解,故譯音而注其義,欲人深玩。窮理到至極處,思維與推論再無可逞,是謂法爾道理。此雲窮到至極處,思維與推論再無可逞者,約說以二:一者,窮至宇宙基源,再不可問基源之上更有基源否。吾鄉諺雲:那可頭上更尋頭。此有至理。二者,從普泛說,一般人公認的理則,本乎實測,而非出於空想或幻想者,亦不容對此理則而再追究。例如二加二如四,本為算術上的定則。設問:何故有二加二如四之定則耶?吾必舉物而數之,以曉問者。然問者又曰:物自為物,而此數則自人命之耳。設物能言,將問人曰:吾儕何曾以此數自規定耶?問者如此用思,如此推求,吾即強答之,終亦等於不答耳。總之窮理到至極處,思維與推論確不容妄逞。如二加二如四,可以命物而不失其序,則此定則便是至極處,不容再思再推,謂之法爾道理可也。
孔子說“坤作成物”,決不是片言便了,必更有所發揮,可惜司馬談所稱經傳千萬數者,漢人不肯究而任其亡失。《易大傳》自是孔子遺說,七十子後學所記,雖不無變易先師本旨,而大體可靠。緯書本秦、漢間儒生雜集而成,惟《易緯》頗存孔門精義,而雜亂之說被收入者亦多,不可不嚴於簡擇。今據《易緯·乾鑿度》有氣形質三始說,正所以申“坤作成物”之旨,故引彼文而附注其下。
“太初者,氣之始也。”注曰:鄭玄釋此文雲:“元氣之所本始。”案鄭玄用一所字,蓋以為太初猶不即是氣,但氣以太初為本耳。此解大謬。實則氣之始見,即是太初,非謂有氣未始之時,名太初也。且言氣始者,乃無始之始耳,豈能劃一個氣未始之時為太初乎?
“太始者,形之始也。”注曰:此形字是形著義,非形象義。所以者何?如為形象之形,即有實質,便是太素,非太始也。故知此形字是形著之形,不可作形象解。然則此形字,果何所指?餘以《易大傳》“坤以簡能”推之,說“坤以簡能”,此能字,自是科學上所謂物質與能力之能。則此形字,謂能力也。蓋氣已始見,則由輕微之氣,而至於強盛有力之能,熾然形著,故說能為形,即以形始,謂之太始。
“太素者,質之始也。”注曰:惟能之動,猛而疾,乃助物質之凝成,即以質始,名為太素。
氣始名太初者。元氣輕微流動,而是物質宇宙之初基,不尊之為太初可乎?
形始名太始者。由氣之發展,而能力始見。能力既形著,迥異氣體之輕微,將益發展,而質以始,不尊之為太始可乎?
質始名太素者。素亦質義。由輕微流動之氣,而進為開發有力之能,複由能力之發展,而質始凝成。質始見,而宇宙萬象森然,故讚曰太素也。
質始但名太素,素與質同義,即指物質宇宙而言。而無初始等義者。氣為形質二始之端,故尊之曰太初;形之發展,而質乃始,故於形而尊之以太始也;至於質始見,則物質宇宙之發展已達於高度,不更為他作始,故美之曰太素。凡言太者,皆大之之詞,美之之詞也。
“坤作成物”,由氣始而至於質始,乃抵於完成矣。
“氣形質具,而未相離,故曰渾淪。”注曰:氣為太初,然非形始而氣熄。熄者,滅熄。氣的自身恒等流而不已也。等流者,言氣非守其故而延續下去,乃是刹那刹那,舍其故而生新,相續流,而不斷絕,故曰等流。等者似也,後與前相似也。譬如昨日之我,實未延續到今,我乃刹刹滅故生新,而相續流,不可以今我為昨之我也,但今我與昨我相似耳。後我之視今我,亦複如是。識斯趣者,等流一詞可不繁言而喻。
形為太始,形謂能力。下仿此。亦非質始而形滅。形的自身,恒等流而不已也。
質既始矣,複等流而不已,不可作固定的物事看。
如上所說三始,三始:氣、形、質也。法爾一齊俱有。氣始,則形、質與之俱始,故曰氣形質具,而未相離也。三始,無有時間先後。如以為氣始在先,形始次之,質始又次之,則是以時間先後分三始,非知化者也。三始,是萬物所由之而成。凡流、凝、動、植諸物類之發展,可分時間先後,而三始則無先後可分也。渾淪者,言三始渾然若一,不可分判也。三始,不可直說是一,而以不可分判故,乃謂之若一。聖人說“坤作成物”,《大傳》記述不詳,幸《易緯》猶存三始之文。又複須知,坤作之言,非坤可獨化也。李道平釋坤作曰“承乾成物”,深得《易》旨。
附識一:《易大傳》曰:“乾以易知,坤以簡能。”此二語,漢以來諸家注疏,徒亂人意。餘謂易簡者,乾坤所同有之德也。若不明乎此,而妄以易之德屬乾,簡之德屬坤,如此則乾坤不同德,何可說為一元之功用乎?一元,謂乾元也。乾與坤則是乾元之功用,說見前。既不同德,又何能“保合太和”乎?乾陽、坤陰,雖有一進一退之相反,而反者其猝爾之變,畢竟“保合太和”,則以其有同德故也。且乾有健德,而《乾卦》言“牝馬地類,行地無疆”。坤,陰也,取象於牝馬。(取象,猶言取譬。)地類者,坤本取象於地,今又取象於牝馬,則以牝馬與地同屬陰類故也。(天高、地下,說地為陰,牝馬雌類亦屬陰,古人以物類別陰陽,大概如此。)“行地無疆”,言牝馬行於地上,其健無疆。則坤亦有健德也。又坤有順德,而乾有中正之德,中正即順也。佛氏言大悲之德,因眾生苦而起,《易》言中正之德,亦因尊重群眾之共同意向而起。中正即順從眾誌,雖有力者不得以私意、私見獨行,所以為中正。故中正之德,是順德也。漢以來言《易》者,以乾健、坤順絕對分開,是乃曲從統治階層之教條,古代以君比於乾,以臣民比於坤。乾德剛健,坤德柔順。而失聖人之精義,不可無辨也。談至此,恐牽引愈繁,今還歸本文。“乾以易知”之易字,當讀為難易之易。易簡兩字,實不可分開。易有三義,易簡其一也。《大傳》言乾易、坤簡似分而實無分也。讀者須會其意。易簡者,貞固專一之謂。乾坤同有貞固專一之德也。乾以貞固專一之德而成其知,故曰“乾以易知”。乾為神,故《乾卦·彖傳》說乾為大明,而《大傳》亦說乾為知。坤以貞固專一之德而成其能,故曰“坤以簡能”。坤為物質,為能力。貞因專一者,萬德之本,乾成知,坤成能,皆以有貞固專一之德而成也。易簡之義,隻是貞固專一,萬物所由成,吾人所由生,隻是同出於一個真元。(《易》雲乾元是也。)此真元自是有貞固專一之德,所以生物不測,行所無事。乾知、坤能都自此成,故曰易簡。易簡者,不雜亂之謂,即是貞固專一義也。
吾今者於此,惟欲究明《易大傳》與《易緯》之意,質始是否由於能,此一問題,餘留心甚久。《大傳》言“坤作成物”,而複言“坤以簡能”。物者物質,能者能力,聖人以坤說為質、為能,可見能與質是分不開,言質即有能在,言能即有質在。然《易緯》言三始,而形始即是能,質始卻次於形始而說,此何故耶?餘以為質者本非虛疏無物,但亦不是固定的物事,其所以漸凝而為有密度之實質者,當有藉於能。如燃香楮,猛力旋轉,便現火輪,此火輪亦非幻現,隻是動力猛旋,把火光收斂凝聚起來,故現火輪耳。吾由火輪,而悟質始,當有藉於能。能之強動,法爾有助於質之收凝,法爾,猶言自然。說見前。故質始則次於形始而說也。氣形質具,洋洋乎萬物發育,偉哉物質宇宙,故美之曰太素也。聖人說“坤作成物”,本書凡言聖人者,皆謂孔子。他處未及注。複於成物,說三始,餘以形始,說為能,或人頗疑,餘曰:此形字,如作形象或形物解,便是下文之質始,如何講得通?形字,本有著現義,若作形著解,自是能力無疑。《大傳》明明說“坤以簡能”,此能字不是能力是什麼?吾有確據,非臆說也。形始次於氣始者。氣是輕微流動的,進一步便是強盛有力之能,氣輕微而尚未形著,至於能則形著矣,故以形始立名。實則形始,即能力之始現也,或人亦釋疑。氣始,則形質二始之母也。形始,謂能力之始現。氣輕微流動,含質而末凝,有能而未著,故應說為後二始之母。質以實言,質者,是實有此質的,不可如西洋唯心論者,說物質是精神之發現,或感覺的綜合。能以勢言,勢,猶力也。有質即有能,故能與質不可離而二之。然則三始以氣始為導首,而終以質始,有深意歟。《易》說坤為物,卻不別能力於物質之外,而於能與質亦未嚐不有分,此是洞見實理。其於物質本視為變動不居,在古代有此發現,至可驚歎也。
附識二:《乾鑿度》於三始之前有太易,其說曰“太易者,未見氣也”。見讀現。鄭玄雲:以其寂然無物,故名之為太易。案未見氣者,言太易之中,氣尚未現也。鄭雲寂然無物是也。據此所雲,則是以太易為寂然虛無之本體。氣且未現,則形與質俱未現更不待言。如其說,則本體是超脫乎三始之外而獨在,明明與《周易》體用不二義大相違反,此乃六國或漢初儒生雜於道家言,或天帝之說者所增竄,虛寂,近於道家。而亦有說太易為太一者,則是北辰之神名,便雜入天帝之說。決不可信為孔門之傳。太易本不見於《易大傳》,吾昔時曾妄信為太極之別名,今斷定其偽。
有問:《易大傳下》有雲:“神而化之,使民宜之。”虞翻注曰“神謂乾,乾動之坤,之,往也。乾動而往於坤,以開發之也。化成萬物以利天下”雲雲。坤承乾而化,遂成萬物;民得利用厚生,故曰宜之。《易大傳上》有雲:“惟神也,故不疾而速,不行而至。”後詳。虞翻注曰“神謂易也”雲雲。虞注既雲“神謂乾”,又雲“神謂易”,兩說不同,何耶?答雲:乾陽為神,神,猶言心也。坤陰為質:質者物質,亦省雲物。此乾坤之大別也。自有《易》以來無異解。然虞翻雲“神謂易”,何耶?易者變易。萬物皆大變之過程,刹刹毀其故而更新,都不暫住,故雲變易。乾陽始變,坤陰承化,萬有密遷而莫覺。乾之始,坤之承,是同時,非有一先一後,前已說過。於乾言始者,主動之謂。變化勢速,不暫停故,萬有密密遷謝,密密改換,一刹那頃天地更新,山嶽舍故,而誰覺之歟?故知易者,神也。神也者,乾也。乾主動以開坤,而變化成,故知由乾神而見易之為神耳。《大傳上》有雲:“陰陽不測之謂神。”乾陽始動,而坤陰承化,其妙不測,乾神之所為也。虞雲“神謂易”,蓋本此。
問曰:“《易》以乾神、坤物同為乾元之功用,孔子既破天帝與幽靈,胡為猶有所謂神耶?”孔子破天帝,《易》有明文。《論語》曰“敬鬼神而遠之”,又曰“祭神如神在”,則其不信有幽靈可知矣。幽靈者,如俗言鬼或山川等神皆是也。孔子曰敬而遠之,勸人勿迷信也。曰如在者,正以幽靈非實在耳。答曰:天帝、幽靈本無,人自迷耳。乾神不可言無。略談二義:一曰,乾神者,吾人明明本有之心也,此非天帝,更非幽靈。胡為懷寶自迷,人心能窮萬物之理,斡運化育,造起萬事,建立無量德業。雖非無待於物,而心是主動,故禪宗說心是大寶藏。譬若癡人,怖頭狂走。人有攬鏡見頭,而不知其為己之頭也,乃大恐怖,狂奔避頭。今不能返觀自心,而欲遠絕之,與怖頭者何異?
二曰,乾元之顯發其功用,其內部必驟呈兩方麵之不諧,而乾元流行之主力,即乾神是也,其反之方麵,即坤物是也。然乾神始以剛中之德開發坤物,剛健,中正,省雲剛中。坤物乃以永貞之德承乾神,《坤卦·彖》曰:“乃順承天。”天者,謂乾神。天之運行至健,乾神有剛健之德,故取譬於天,此言坤物,承乾神以成化也。永貞,見《坤卦》。永者永常,貞者正而固,永常正固,亦與乾神之剛中合德。正即中正,固即剛健,故坤之承乾,非邪曲也。保合太和,而乾坤統一,此宇宙開辟之必循乎辯證法也。如隻承認有坤物而不許有乾神,則宇宙便被割截而成為片麵的物事,是乾坤毀也。宇宙者,乾坤之總稱耳。今毀乾,宇宙便是片麵的。《大傳》曰:“乾坤毀,則無以見易。易者,變易。乾坤以相反而成和,始有變易。今毀乾坤之體,故無變易可見也。易不可見,則乾坤或幾乎息矣。”息,絕滅也。既無變易,故是乾坤息滅也。然則後世之異論,聖人已懸記之矣。遠測未來之事,而預言之,曰懸記。
或有難曰:“公所雲二義,猶未究其源也。夫宇宙太初,洪蒙一氣,漸分凝而成無量諸天體,已不知經過幾何長劫。長劫,猶言長時。迨大地凝成,又複曆時悠遠,方可產茲生物。由生物發展,而至動物,漸有知覺吐露。由動物進至人類,而後高等精神作用顯發。凡此,雖雲比量所得,而皆有事實為依據。比量,見佛家因明學。比者,猶雲推求或推論;量,猶知也。由推求所得之知,曰比量,此乃寬泛的解釋。然比量必有事實為依據,否則將逞空想或妄猜,而不成為知,所謂非量是也。是故物為先在,心非本有,直是物質發展至高度,而後心現,故知心亦物耳。今公據《大易》,乾神大始,坤物承化,不獨將心與物,看作是本來一齊俱有,而且尊心為主動,此與吾儕今日所聞適得其反,不知公可以解物先在,心後現之難否?若此難無可解,則《易》道難令人起信也。”
答曰:子不究於至理,興難唐勞,唐者虛也。奚為不可解此難耶?然釋子之難,須先釋神字。《大易》以乾為神。乾神也者,心之別名也,而《易》之言乾神,則取象於天行健。天之行至健,乾神有健德,故取譬於天行健。乾神者,固乾元流行之主力方麵,所謂“動而健”者是也。乾元,即乾神與坤物之本體,其義詳前。“動而健”,見《無妄卦·彖辭》。《乾卦·文言》曰:“大哉乾乎!剛健中正,純粹精也。”《文言》此處,諸家注疏每亂人意,惟崔憬曰:“言乾是純粹之精,故有剛健中正之四德也。”此解大旨不誤,惟以剛健中正為四德,則亦同於諸家翻弄名詞之小技耳。剛健分為二德,殊無取義。中即是正,不正即失中,更不容妄分。陰陽之由矛盾而“保合太和”,即由乾神有中正之德,以開發乎坤物故也。餘謂《文言》此處,蓋言乾神具有剛健中正二德,所以成其為純粹之精也。純者,純一,非若物成形而有分畛故;粹者,粹美,非若物之重濁故。言純粹者,以見神之有異於物也。據此說,乾神具有剛中二德是純粹之精。剛健,省雲剛。中正,省雲剛。他處皆仿此。《文言》於此,特讚之曰大,學者不可不深究也。餘嚐深察萬有之幽奧,以為宇宙必有真元。宇宙者,萬有之總名耳。真元,謂本體,《大易》則名之曰乾元。真元之功用必有二方麵:純粹者,其精也;精者精神。古籍言精神,或單用一精字,或單用一神字,其義則皆謂心靈也。充實者,其材也。材,猶質也。純粹之精,含萬德,立其為萬德之本耳。縕眾理,言其為眾理之原耳。是以健動而無息,常永健動,恒不斷絕,曰無息。刹那刹那頓變,而不守其故,是乃《大易》所謂乾神也。充實之材,非不有德,非不有理,而其理、其德要皆至精之德之理,遍運乎材質之中。精者精神,即上所雲純粹之精。至者讚詞,言精神為微妙至極也。運者,運行。而材質乃承之,以敦其德,如其理而有以成物,敦德者,敦實其所稟於至精之德;如理者,因其所稟於至精之理,而依之以化成萬物。若本無理,材質雖具,亦無法式可依以成物也。是乃《大易》所謂坤物也。